元故事 017期 | 水下的舞者 国风舞蹈+极限运动的水下舞蹈走红，源于这群深圳年轻人的奇思妙想

见到张娅姝时，她正给同剧团的舞蹈演员们上课，偌大的练功房里，几十位姑娘散布在各个角落，跟随音乐腾挪、跳跃、舞姿轻盈，在这个闷热的天气里，眼前倒像是增添了些许清凉。

张娅姝走到我面前时，我非常讶异，一身黑色朴素的练功服里包裹的是一个瘦小的身体，眼前的她与水舞作品中那个富有力量感、舞动中透露着坚毅的她判若两人。她边快速在手机上敲打着字，一边抬头笑着跟我说：“好多人一见我都说原来你这么小“一只”！没办法，镜头中我脸圆，很‘大只’。”松弛、淡定、时而调皮是她在采访中给我的印象。一如她在水下的舞姿。

重达8吨的水下土楼置景中，女舞者在水中翩翩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姿柔美而灵动。去年10月，江苏卫视一档晚会上的人鱼共舞作品《鲲》，以庄子《逍遥游》为故事基调，用水舞的形式表达我们自古至今对海洋文化的向往和追求，浓浓的中国风戳中了不少观众的心。而这位女舞者正是张娅姝。

《鲲》是张娅姝与水下创意导演郭吉勇合作的第二部水舞作品，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合作了《红》。今年年初，张娅姝与郭吉勇又共同创作了《青女司霜》《月影无极》。在这些作品之前，水舞真正走进国内观众的视野要从去年端午节时河南卫视播出的水下洛神舞《祈》说起。飞天与洛神两大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和水舞的结合，在当时一度成为文化大事件，女舞者拂袖起舞，衣袂翩跹的画面深深印入观众脑海。今年五四青年节刷屏的冰上水下舞蹈《青春风暴》，也是郭吉勇的众多水舞作品之一。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频频走红的国风舞蹈结合极限运动的水舞作品均来自深圳。

采访张娅姝的前一天，深圳市政协七届二次会议刚刚闭幕。虽因疫情没能现身政协会议，但作为市政协文化艺术界别委员的她还是交上了属于自己的议案。“我本来也要提交水舞的提议，但通道关闭了。所以我只提交了关于设立‘艺术家日’的部分。”她有些焦急，水舞影响力已经非常大了，但大家不知道这是属于深圳的文化作品。主创班底、制作公司、制作团队所有全是深圳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遗憾。”

做一个生动的人

2021年，33岁的张娅姝拿到了自由潜水证。那时，她已担任深圳歌剧舞剧院首席舞者两年。

3年前，好友郭吉勇找到张娅姝，完成了一次水下摄影项目。连游泳都不会的张娅姝胆子挺大，跳入近3米深的池子里，人生第一次尝试待在水下。学习潜水的种子，就这么在她心里悄悄埋下。

去年，这颗种子萌芽并开花结果。郭吉勇再次找到张娅姝，和已经学会潜水的张娅姝一样，他也从“一个人扛着机器就是一支队伍”的状态，蜕变成拥有成熟团队的水舞导演。两人当场拍板，于是就有了我们看到的水下红绸舞《红》。这次合作让熟悉张娅姝的观众看到了她在剧场舞台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也让导演郭吉勇再次看到了她作为国内顶级舞者的实力，团队与张娅姝也有了足够的默契和信任。但即使是配合再默契的团队，在水下完成一支舞蹈也绝非易事。

成片在2分钟左右的水舞短片，往往都需要团队在水上水下磨合拍摄两三天。演员在水下不戴面镜和脚蹼“裸潜”，憋着气完成舞蹈动作，经常要下水几百次才能完成一支完整的舞蹈。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今年3月，张娅姝与郭吉勇合作的新作《月影无极》在央视播出，很快登上微博舞蹈榜第一名。短片中，张娅姝与王韬瑞两位舞者在水下演绎了一场一代宗师对决，见招拆招、刚劲柔美并济的表演让网友直呼“水下武侠，很绝！”这部水下舞蹈＋武术节目的表演，再现了中国武侠之美，在视觉与听觉上都对观念产生了一次巨大的震撼。

中国武术在于日积月累的付出与修炼，水舞的制作也如此。《月影无极》不同于水下独舞，需要两位舞者节奏一致，互相配合，才会尽可能展现武术与舞蹈结合的一招一式之美。即使张娅姝与王韬瑞在陆地上已将动作编排得严丝合缝，两人闭上眼都可以演绎每个动作，但依然反反复复，下潜了不下400次。首次合作的两人在水下看不清对方，更无法交流且听不到音乐，在水下虽然最后只呈现几十秒的镜头，但有任何动作上的瑕疵，两人就要跳出水面，重新来对动作。为让演员听到节奏，剧组选择通过在水下敲击传递声音，他们给这根敲击棒起了个可爱的名字——“叮叮棒”。

“真的太难了，从来没有拍过这么难的片子。”现场拍摄花絮里，刚从水下上来的导演满脸是水，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说道。由于难度比之前都大，进度太慢，这个短片也是迄今为止团队唯一拍到凌晨两点的片子。6米深的水池，大家每天在里面一泡就是十一二个小时，常常在池子边上立马就能睡着，安全员也一茬接一茬倒下。拍摄第二天，两位演员的鼻子、耳朵全都发炎。拍摄时间紧张，他们选择在现场边拍摄边治疗。拍摄道具也在拍摄前出了问题。为了使用道具在水下营造出月下对决的武侠意境，剧组花了1个月时间，用特殊的防水材料作出了3吨重的高山和月亮道具，请了7个水肺潜水员，14个陆地人员，加班加点用2天时间放到水下。谁料就在要拍摄时，“‘月亮’裂了”……水池的水压直接摧毁了月亮道具，剧组只好临时调整拍摄计划，安排10名工作人员修补“月亮”，花费4个小时紧急将它修补好。

最终，在“所有的人就像打仗一样，打伤一批又一批”的状态下，剧组克服了所有困难，花费3天时间，还提前一天完成了拍摄。“这是目前为止我们做过最好的一部片子。”在这一点上，郭吉勇和张娅姝的看法一致。但郭吉勇还补充了一点，《月影无极》里，两位舞者都是用真功夫在演绎，技术含量非常高。

在郭吉勇看来，张娅姝是全国最顶尖的舞者，也是国内最成熟的水舞舞者，多年舞蹈生涯的积淀让她在水下呈现的表演很有质感。用郭吉勇的话来说，就是稳。

舞蹈构成张娅姝的事业，但并不是她的全部。开得正好的一朵花、表情丰富的猫、周末晒个日光浴、展览中有趣的作品、拍一张走路带风的日常照片……这是张娅姝朋友圈的日常，舞台之外，你能强烈感受到她对生活保有极大的热情。她将此描述为生命力，跳舞也好，生活也罢，她希望做一个生动的人。

“不设限就有非常多的可能性，这是个多有趣的事情。”不管是舞蹈风格还是作品形式上，张娅姝认定的就是不要给自己设限。不管舞台在哪儿，她想给舞蹈找更多的可能性。再谈起初次挑战水舞，张娅姝依然坚定，这是她非常想做的事。“我就想说，作为一个舞者，如果在我能跳得动的年纪，我到各个地方去跳舞，不管是每个城市还是每一个空间，我到山上，到水下，在舞台上，我是一个舞者。”

作为一个舞者，如果在我能跳得动的年纪，我到各个地方去跳舞，不管是每个城市还是每一个空间，我到山上，到水下，在舞台上，我是一个舞者。——张娅姝

勇敢者的游戏

也是在33岁这一年，自称“斜杠玩家吉叔”的郭吉勇，选择辞职玩起了潜水和摄影，在这之前他已经玩过15年街舞。多个技能叠加下，2020年，郭吉勇开始专注水下创意视频拍摄。

尝试拍摄完《莲》《翾》两个水下短片之后，2020年底，经国内首位女性环球海洋旅行探险家、深圳海洋探险短视频博主“DADA与她的船长”介绍，深圳市三人行网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深圳三人行文化）创始人谢雷看到了郭吉勇的水下创意短片。“当时一看，我说原来文化创新可以这么玩，我之前是想不到的，我让郭吉勇飞到深圳跟我聊一聊，他咔咔就来了。那时他不是很注重形象，胡子拉碴就来了。”在南山区自贸中心12楼的办公室里，谢雷向我回忆起当时与郭吉勇结缘的始末。

彼时，作为已经成功孵化、运营了包括“DADA与她的船长”等多个以户外探险、美食探店等为主的头部博主的深圳三人行文化，因为疫情影响，正在寻求新的内容创新方式。看到郭吉勇的水下创意短片，深耕内容创业的谢雷有种直觉，他意识到这种在全国乃至全球都少见的艺术形式，会开创未来。“水这种东西很神奇，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一旦与水相遇，它就变得很神秘，那种飘逸的美完全就出来了。当时看了之后，我就觉得很神奇”。和郭吉勇的首次见面，因为对中国文化如何创新表达的看法一致，两人聊得很投机，当场就拍板并签了合同。自此，郭吉勇成为深圳三人行文化的签约导演，不再单打独斗。

2021年端午节，郭吉勇加入深圳三人行文化后，推出的第二部水舞作品《祈》，被河南卫视导演选中，在“端午奇妙夜”播出后一度爆火。此前郭吉勇微博只有2万粉丝，但《祈》播出后，他微博的阅读量达到千万次。谢雷要接受的采访突然暴增，更多的品牌商也慕名来合作。有意思的是，面对这个突然出圈的全新文化创意产品，其他项目商业化已经很成熟的团队，在如何将水舞商业化上懵了。“我们的商务团队都不知道怎么跟客户介绍水舞。反而是不断合作当中，很多客户反过来教会我们怎样把这个东西商业化、产品化。”说起这个，谢雷至今还有些哭笑不得，很多游戏商家也主动找上门来告诉他们，一些游戏角色的推广可以和水舞相结合。水舞的走红，让郭吉勇更加忙碌，常常多线并进。

4月初接受我的采访时，郭吉勇正在北京和团队紧急筹备湖南卫视献礼五四青年节的水舞节目《青春风暴》，他透露会有两位明星加入，就是后来我们看到的金晨与舞者张傲月。当晚我们聊完已是晚上11点多，他说还有两个会议等着他。次日凌晨1点钟，结束当天所有工作的他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凌晨一点整，今天所有的会终于开完，脑瓜子嗡嗡的。”

“飘逸在陆地上很难展现，而在水里利用水的浮力，就可以很好展现。所以当我们在选择一些中国风题材的时候，也会在这些方面做一些考量。首先它要适合在水下，第二个，呈现出来的画面要吸引人。如果这两点都能够达到的话，我们就会考虑把它作为一个项目加到选题库里。”在郭吉勇的创作认知里，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传统文化被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他希望将传统文化与国风舞蹈结合，复活那些被遗忘的历史，发扬中国传统文化。

北京冬奥会期间，长白山脚下的火山湖，零下20℃的风雪天里，郭吉勇和张娅姝带着团队开始了新的挑战。结了快一米厚的冰湖，被凿出一个口子，舞者张娅姝纵身一跃，这一次，她在刺骨的冰水下舞蹈。厚厚的雪地里，张娅姝一袭青衣，衣袂飘飘，雪上冰下共舞，团队用全球首创的冰潜舞蹈“复活”了中国人自己的“冰雪女神”青女，就有了观众看到的《青女司霜》。

片场，张娅姝冻得瑟瑟发抖，她笑言要拉黑郭吉勇。下水前，她要和自己的身体进行一场对话，“你可以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的身体在拍摄完成后并未出现问题。作为舞者，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与耐力，是必备的功课。“这样奇特的经历就在我面前，我身体可以承受，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对张娅姝来说，水舞就是克服自己的恐惧，去跟它共舞，这是场勇敢者的游戏，是乐趣所在。

30岁对于舞者而言，已不是一个黄金年龄，但张娅姝选择从待了12年的剧团离职，她花很多时间到处旅行，逛很多展，来自不同艺术的能量让整个人似乎一下子从内而外被打开，“从以前一个很严谨的框里面跳了出来”。她因此发现，思想与内涵的表达可以延长舞者的“职业寿命”。而水舞是治愈她的那部分。与在陆地上跳舞，会因为接触地面常常受伤不同，舞者在水下是顺水而为，借助水的浮力，肌肉是放松的。随着水漂浮起舞，这一刻摒弃杂念，在水下跳舞的时候，张娅姝是安静的。

飘逸在陆地上很难展现，而在水里利用水的浮力，就可以很好展现。所以当我们在选择一些中国风题材的时候，也会在这些方面做一些考量。首先它要适合在水下，第二个，呈现出来的画面要吸引人。——郭吉勇

在深圳待久了，你不会有固定的思维，不管一个人想法多么天马行空，我们都觉得很正常并支持他去做，跟这个城市的包容度跟魅力是绝对有关系的。——谢雷

从深圳起舞

2021年11月的深圳，张娅姝与郭吉勇、谢雷在某天约了个饭局。这是合作多次后，张娅姝与谢雷第一次见面。这次的饭局上，谢雷发现，张娅姝不单单是一个舞者，更是一个有满脑子创意的内容创作者。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张娅姝签约了深圳三人行文化。

创意与想法是谢雷看重的艺人特质，他很欣赏郭吉勇丰富的创意，脑子里有太多作品要拍。“刚开始就是没有人相信他，他也很迷茫，因为他跟别人讲，别人也听不懂，所有的公司投钱都要有可参考案例的。”起初，谢雷也心怀忐忑，抱着“就当为艺术献身”的心态为郭吉勇的创意买单，但他成功了。

“这件事情只有深圳本土公司才能去做。”谢雷毫不讳言，从当下破圈的水下创意舞蹈作品的制作，到海洋探险珊瑚的保护以及海洋类纪录片，作为深圳公司，深圳三人行文化不断在输出深圳本土海洋文化上发力。包容、多元、创意，是谢雷、郭吉勇和张娅姝共同形容深圳的词语。“这非常有利于我们创作。其实很多人没有想到水舞这个事情真的能当成一个事儿来做，而且能够做出高质量的水舞作品，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这是因为深圳这个城市的包容让我们有这样的可能性。”同张娅姝一样，谢雷认为，城市的包容创新气质影响了自己与公司，“在深圳待久了，你不会有固定的思维，不管一个人想法多么天马行空，我们都觉得很正常并支持他去做，跟这个城市的包容度和魅力是绝对有关系的。”

谢雷办公室的对面角落堆着几大箱行李，那是郭吉勇刚寄过来的，他正要搬来深圳定居。张娅姝的工作重心也早已转移到了深圳。郭吉勇还在不停地赶着拍摄进度，他朋友圈的定位在北京、无锡、佛山间切换，但鲜有深圳。正在打造全球海洋中心城市的深圳，由于没有可供拍摄的水下基地，郭吉勇团队的水下作品只能在别的城市辗转拍摄。

“一部水舞短片火了，看到它的播出平台、拍摄场地所在城市，可能大家会说这个是北京的，或者上海、无锡的，但不会说是深圳的。深圳没有拍摄场地，我觉得很可惜。”在张娅姝没来得及提交的《关于发展深圳海洋文化扶持文化输出企业的建议》中，专门提到了关于拍摄场地的问题。

但对这群热衷创新的深圳本土创作团队来说，水舞文化未来还有更多事要做。实验一部不需要剪辑的水舞剧；对大众开放成本高昂的水下拍摄道具，让更多人拥有水下写真；开设水舞培训基地，推广到全国……他们欢迎更多人到水下来玩。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水舞从鹏城深圳跳起，正一路跳向全国。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