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流行与科学传播

刘兵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科学史系教授中国科协－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传播与普及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

科普图书出版，是科学传播的重要组成部分。

近些年来，在科普图书出版中，一些以“××简史”，甚至于以“极简×××”之类的名目作为图书标题出版的科普作品非常流行。这里，既有出版者看到以往曾有类似标题的科普图书营销成功，从而效仿跟风的因素，也涉及到当下在科学传播领域中，人们对何为理想的科普作品，如何才能更好地学习和了解科学的心理认知问题，同时，这样的风潮也折射出当下的某种社会文化风气。

对“简史”类图书的追捧是怎么形成的

如果不是特别精确地追根溯源的话，大致可以说大约在30年前霍金的科普名著《时间简史》中译本出版并获得成功，畅销至今，应该是当下这股“简史”风潮的源头之一。霍金的这部科普名著，以及作为其后续的一系列著作（包括像《时间简史续编》《果壳中的宇宙》《大设计》等），不仅在中国，在国际上也都是非常畅销的科普著作。其成功的原因，已有诸多研究者进行过讨论，这里不再赘述。但在其中《时间简史》依然是名气最大的，就其成功而言，其书名的示范效应自然也最为显著。

其实，就《时间简史》这本书来说，虽然也包括了部分历史内容，却并非标准的历史图书，而就其内容来说，也算不上简要。它既不是“简要”意义上的关于“时间”标准的的历史，也不是在“简单”意义上的科普著作，相反，却以不易为普通读者读懂而成为其最突出的特点之一。但这并不妨碍后来的出版者以“标题党”的方式对之仿效，用“××简史”作为其他图书的标题，以迎合读者追风的出版潮流。再后来，众多被冠以“简史”并真正是属于科学史的图书，往往并不是真的“简要”，并不完全属于在传统中早已有之的简史这种历史类型。这种热潮还远远超出了最初以“简”来对历史限定，在众多介绍科学知识的科普图书中，也会更倾向于在标题中采取“简”甚至“极简”的修饰说法。

如果说出版者为了市场考虑还是可以理解的话，那么为什么读者会形成对“简史”类科普图书的认可和追捧，以及这样的图书的科普效果究竟如何，就是需要讨论的问题了。

波兹曼的预言与短视频流行之痛

科学，在某种定义中，是一种知识体系。对于特定的学科知识的把握，或对于特定问题的解释，也都需要有某种有体系的知识的支撑，科学知识本身也是具有某种系统性和逻辑性的。也就是说，要想真正有意义地理解科学，有些懒是偷不得的。如果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而去阅读那些“简”单（或“极简”）化了的作品，很大的可能只是形成对零星的、个别的知识的片面的认知，而无法在系统化的知识网络中去获得对科学之本质的真正理解。

科学的历史也是一样，虽然任何历史也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节略，但一部历史毕竟还是要展示发展进程的前后脉络，才能形成有逻辑关联的历史，而不只是一堆成就的“大事记”。但在当以“简史”形式来撰写历史时，其最大的风险之一，就是因“简”而不得不割裂了历史事件间前后的逻辑性，最后只剩下一堆历史的碎片。读者也许会因此知道一些历史事件，却无法对于历史本身形成有意义的理解。

这其实也涉及到当下比较浮躁的社会文化风气，以及由之在科普领域中存在的功利心态的问题。随着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时间越来越紧张，人们也就自然地希望能够只付出最小的时间和精力的代价，去获得最大的科普收益。不仅科普，在其他场合亦是如此。例如，近年来短视频非常火爆很受欢迎，但在其中那种碎片化的知识传播，所带来的不良后果也已为许多人指出。更早一些，美国传播学者波兹曼在其《娱乐至死》和《技术垄断》等名著中，就曾指出，当随着以电视的视觉图像传播取代了传统的文字阅读时，其严重的后果是让人们丧失了在阅读文字读物时进行的思考过程。他虽然在提出这个问题时还没有互联网，但今日互联网上短视频的流行只是以加强版的形式更加验证了他的预言而已。在波兹曼的预言、短视频的流行和当下的“极简”热之间，其存在问题的逻辑其实是相通的。

功利文化氛围不利于科学传播

当然，繁与简也是相对的，在过去也早已存在着撰写“简史”的传统，但我们应该意识到，在许多情况下，其实“简”写比“繁”写经常要更困难得多。因为要在简的前提下将问题说清楚，需要作者对问题有更好的认识，更深刻的把握和对叙述更精到的控制，才能以更简要、更精练的文字将内容与思想更准确地传达。

而就读者这方面来说，在科学传播中，如果希望真正能有更大收获，也必须要尽可能地放弃那种功利的、投机取巧式的心理，意识到在大多数情况下，学习科学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收获与付出总是有相关性的，而且经常是成正比的。要意识到当下的某种浮躁、功利的文化氛围，其实是不利于有效的、理想的科学传播的。

当然，我们也应避免在上述的心理之下，被出版者以标题的形式所欺骗。例如，以色列学者赫拉利的三部“简史”（《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今日简史》）近来很是畅销，它们虽说有些超出狭义的科普，但与科普也有些相关性。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简史》《未来简史》这两本书，中译本的出版者其实是将原副标题的“简史”字样提升为正标题，而在《今日简史》的原标题中，则根本就没“简史”这个词出现！更何况，这几本很有思想性的著作，无论在历史的意义上，还是观点和知识普及的意义上，应该说都并不算“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