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 | 李晋:利奥塔之死
来源:澎湃新闻 2021-03-18 18:47:08
原标题:《读书》新刊 | 李晋:利奥塔之死
原创 李晋 读书杂志
编者按
1939年,当法国人利奥塔和吉尔伯特为寻找多柯河源头进入藏区色达时,他们绝没有想到自己正在进入密宗佛教的预言中,成了试图降服藏人、危害藏地的魔军。利奥塔甚至因此付出了生命。在人类学家眼里,虚构的预言并不仅仅是个故事,它还可以直接影响人们的认知和实践。此类藏族社会的书写和口传文化和西方知识一样,也是塑造全球史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利奥塔之死
文 | 李晋
(《读书》2021年3期新刊)
多柯河起始于果洛和色达,在穿过壤塘和阿坝后汇入大渡河的干流。一九三九年,民国政府在“二战”爆发后批准法国探险家利奥塔和吉尔伯特(也译成桂博)进入巴颜喀拉山东段,寻找多柯河的源头。在色达,一小队牧民伏击了他们的队伍,杀死了利奥塔。在戴高乐流亡政府的要求下,吉尔伯特在战争结束前都一直驻守在重庆。一九四七年,他回到巴黎后出版了游记《藏地探险:果洛色达》。

一
佛经中的魔是欲界的一位天神,叫波旬。佛教认为在三宝受到攻击时,幕后的操纵者是波旬。这个魔王不想让任何人跳出轮回。一个人越接近成佛,一个地区的佛教越繁荣,就越有可能遭遇波旬的魔军。



二
吉尔伯特的游记详细叙述了两人的康区之旅。从马赛出发后他们来到重庆,进入康区。在康定,很多脚夫在听说目标是果洛和色达后都谢绝了邀请,几个原本有意的脚夫在请喇嘛打卦后也拒绝了他们。考察队最后只找到一对藏族叔侄和一个四川厨子做帮手。整个队伍有两杆步枪,两把手枪。利奥塔和吉尔伯特选择从折多山、新都桥到道孚,然后从炉霍向北进入色达,最后从那里进入果洛。

最终,利奥塔和吉尔伯特来到今天色达县城的位置,在骄阳下看到了雄伟的伏魔塔:
我们惊讶地发现在这片荒原上有一座傲人的建筑,一座如教堂般大小、云母般闪亮的佛塔。它在这种杳无人迹之地的出现像是沙漠中浮现了海市蜃楼……我们从未在康区见过这么大的佛塔。为什么要建在这儿?他们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凑齐建塔用的材料?

“看似一览无余的蓝天和碧草里藏着窥视我们的敌人。”吉尔伯特在书中写道。他们决定尽快从另一条路脱险。这条路要翻过一座垭口,伏击就发生在垭口刚过去一点的地方。人在失去挚友后会反复揣摩最后一刻的细节和寓意,最平常的动作都会因死亡而写入记忆:
利奥塔牵着马,走在队伍最后。他看上去像是教堂彩色玻璃上绘制的圣徒,蓄着黑色的胡子,英俊而严肃。挂在他脸上的是那份熟悉的神情:冷静、专注、若有所思。他或许正像我一样思考着前方的区域,盘算着远处的山峰和将来。让人唏嘘的是在那一刻,不管是他或我,或是任何人,都没有感到一丝疑虑或警觉,不知道死亡在须臾之外等待着我们。
在那个垭口,吉尔伯特和利奥塔一开始还激动万分。眼前是期盼已久的果洛——没有人,没有房子,没有寺庙和经旗,没有想象中的炊烟和牧群。吉尔伯特相信远处那些六千米的山脉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多柯河的起点。他觉得自己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感到由衷的喜悦。几分钟后,一颗子弹射中他左侧的地面。他抬起头,看见右前方的石头背后伸出一支枪,枪口还冒着烟。敌人已经包围成一个扇形,而且不像他们一样只有马做掩护。一边是向上的山壁,吉尔伯特冒着断腿的风险跳下另一侧,滚到山坡下的乱石岗里藏身。他不敢还击,害怕对方从高处扫射或是跳下来追杀自己。上面的枪声全都来自敌人,他没有听到同伴抵抗的声音。后来他知道,两个藏族脚夫像他一样在第一时间逃生,其中一个在跳崖时就中了弹。留在上面的是利奥塔、那个四川厨子和考察队的马,这些生灵永远地留在了色达。吉尔伯特把他们遭遇伏击的地点命名为“利奥塔垭口”。后来他听说这场伏击有“迷信”的原因。伏击者一直不敢动他们的行李,好像上面有某种咒语——“他们只是想杀死我们,根本不是为了打劫。”伏击他们的人在吉尔伯特和两个脚夫逃进一座寺庙后还一直打探他们的消息,直到寺院作保后才放弃了追捕。僧人们为三个人提供了住所和食物,直到他们康复。
吉尔伯特不喜欢佛教中过于仪式化的部分,但是他觉得佛教教义塑造了僧人们善良的品格。在伏击发生前几个小时,考察队还在路上碰到一个喇嘛,反复叮嘱他们到了前面的岔路口后走右面,但是整个队伍阴差阳错地选择了左边。吉尔伯特觉得这个喇嘛知道前面的埋伏和陷阱:“但是如果因果的铁律把我们带向那里,他无法干扰这个因果,他能做的就是给予我们命运的警告,从这个善业中获得福报。”这些僧人给吉尔伯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友善和帮助并不代表这些僧人没有联想到预言中的魔军。给吉尔伯特背书的大喇嘛在施以食物后一直催促他离开,还派了自己的保镖护送他离开色达。佛教中用来驱魔的手段也包括布施食物或是以护法迫使对方离开。僧侣们强调只有当这些更平和的方法失灵后,诛杀才能被当作最后的手段。
三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西方世界对藏传佛教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吉尔伯特是否知道他们是别人眼中的魔军?游记里有两个地方似乎能证明这种可能。第一次发生在盯梢者刚刚出现后:“这些人应该从未在生命中见过我们这种人和这样的队伍。多年以后的夜晚,他们会怎样在篝火旁谈论我们?是人、是神,还是魔鬼?”第二次发生在牦牛被盗时:“这些人一定在到处宣传我们的厄运和孱弱……在巫师预言和贪婪的助长下,他们肯定已经毫不控制自己的想象。”不过其他一些地方表明,当吉尔伯特提到魔鬼时,他应该只是像早期的耶稣会传教士那样通过佛教世界来想象撒旦对异教徒的控制。譬如在回忆让利奥塔丢掉性命的垭口时,吉尔伯特写道:“跨过垭口总是很危险的事情。一个人可能在严寒和疲惫中长眠,可能被人用子弹杀死。更重要的是,这些寂寞的高原上总是有魔鬼。很难说更让人害怕的是哪个——自然、人,还是魔鬼。”
在伏魔塔前,他隐约觉得“有些设计好的东西把我们带到它脚下……对我们中的一些人,这是人生中最后一座与人有关的建筑”。因为不了解牧区的预言,他只能把这种设计归结为命运,而且从人性固有的弱点来解释命运的桎梏。譬如在知道埋伏后,考察队原本想要靠临时改道来脱险。但是为了找回一些掉落的仪器和笔记,整个队伍又被拖慢了两天。吉尔伯特在反思这个错误时近乎把它等同为某种无法摆脱的原罪:
我们本应放弃一些东西来打破命运的铁链。但是这些仪器都是凑来的,每一样都缺之不得,每一样都有用武之地。因为放不下这些仪器,我们让自己因为一些细小的东西就站上命运的祭坛。似有似无的危险一直没有真正出现,这让命运完全掌控了我们。我们甚至决定再多花一天时间去寻找遗失的仪器。
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发生在伏击前的最后一晚。按照吉尔伯特的回忆,他们当时在色曲河边扎营,河水泛起的雾气笼罩着草原。浓雾中突然冲出一个骑手,挂着枪,从考察队的帐篷旁掠过。雾霭中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后来一直搅动吉尔伯特的精神和睡眠——他觉得这个骑手对周围视而不见,必定是已经知道考察队的存在,他是在赶到前面准备第二天的伏击。色达的牧民在吉尔伯特笔下往往以这种“不期而遇”的方式登场,而且从没有机会解释他们的行为和动机。就像巴赫金在分析古希腊探险小说时阐释的,这类描述方式说明吉尔伯特是一个与环境完全割裂开来的个体,无法预期自己会遭遇什么。藏区世界对他的精神世界几乎没有影响,即使是在谈论内心的变化,这个变化也不是与他者互动时产生的社会和文化意义上的变化:
人们往往忘了,旅行者在路上几个月后,人格会深刻变化。坚毅的欧洲人离开同伴数百里,沐浴在一个让人麻痹的环境,很容易让头脑陷入奇怪的安宁,用淡淡的柔软来看待危险,在累积和遗忘中变得松弛。这是旅行者头脑的一个特点。仿佛有个罩子罩住了本我,磨钝了他最珍贵的回忆,让他变成一个全新的生命。
即使身处险境,藏区对他的影响也远比不上他的祖国。这是吉尔伯特对最后一晚的回忆:
那一晚在我看来是特殊的。这片土地上的魔咒毫无疑问已经越来越抓住我们,让我们担心一种摸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危险。我们当然希望自己已完成考察,处在百里之外,但是我们已经获得了内心的平静。这让这次谈话有了特殊的质地。或许,对前方的危机我们已经坦然,知道命运将得到宣判。我们骄傲自己正代表自己的民族首次穿越这世上最未知的土地。外面已经天翻地覆(指“二战”),这加重了我们在亚洲腹地的孤独。那一晚,我们聊到很晚。不是普通的聊天,而是畅谈梦想,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从一段回忆跳到另一段回忆……我们不时提到自己曾爱过的人,她们的样子在帐影里飞舞。
四
利奥塔之死与中国人类学界熟悉的库克船长之死有相似之处。按照萨林斯的研究,库克船长到达夏威夷的时间与夏威夷人庆祝罗诺神巡游的时刻重合,库克船队的航行轨迹符合夏威夷人对巡游路线的预期。夏威夷人期待库克船队能按照典礼程序在规定的时间内离去。但是一支折断的桅杆让船队在离去后返航,打破了宇宙观对事件的塑造。在随后的冲突中,试图重整秩序的夏威夷人按照自己的宇宙观杀死了库克船长。萨林斯试图把历史事件装回到文化结构的套子之内。同样,如果利奥塔和吉尔伯特确实被当作预言中的魔军,利奥塔之死便以极其相似的方式展示了宗教宇宙观对历史的捏合。像夏威夷人一样,牧民们不希望与闯入者发生冲突。他们在几个不同场合探听考察队的打算,希望能影响他们的决定。如果利奥塔和吉尔伯特能够在任意一环证明自己不是预言中的魔军,这场不断深入的考察或许会以另一种形式结束。


如果不是在色达一年,忍受没有电的日复一日的高原生活,我无法懂得政治和战争在这片遥远的牧区要归于鬼神的意志。半个世纪前把吉尔伯特带向伏魔塔的路,在那时变成了我进出县城的路。我发现可以从吉尔伯特记录的时间推算出他们曾在哪个部落扎营;通过了解这些部落的历史、宗教、地景并与它们接触,我开始想象考察队对两代人之前的色达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是我附身于吉尔伯特还是他附身于我。但是在田野结束时,游记中的句子都有了新的厚度。萨林斯的批评者已经指出,就像是回不去的历史学家,安乐椅上的人类学家不管怎样共情也很可能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想要理解的对象。经历过市场改革后的复兴,色达的宗教地景在今天已经越来越接近它在往昔的强度。越是在这个与过去接近的地景里想象吉尔伯特的目光如何遭遇当地人的目光,我就越是相信这个伏魔故事不是虚构,它是无穷尽的历史可能中最具社会性的一种。
(《藏地探险:果洛色达》,[法]吉尔伯特著,约翰·默里公司一九四七年初版,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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