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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故事 104 期 │ 写作是一种义务

来源: 晶报APP   2022-10-08 15:16:19

■文/晶报记者 余梓宏 张琦

当地时间10月6日,瑞典学院在斯德哥尔摩宣布,将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以表彰其在文学上的成就。颁奖词称,安妮·埃尔诺以强大的勇气与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人与人的隔阂和集体性的约束,并且她在写作中,始终坚持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性别、语言和阶层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化的生活,她的创作之路漫长而艰辛。

在本届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前,评委会成员艾伦·马特森在接受专访时曾表示,获奖最重要的一项标准在于,在阅读获奖者作品时,能够感受到一种持续贯穿始终的力量。“对我来说,它是一种声音,让我能在写作中听到,在某位特定的作家作品中发现了,而其他作家都没有。真的很难解释它到底是什么,但是每当我发现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它了。”

安妮·埃尔诺在法国早已是家喻户晓的知名作家,至今已出版了20多部作品,获得了诸多的文学大奖,在法国的文学地位甚至能与杜拉斯、伍尔芙等齐名,长期出现在诺奖预测榜单中。但对于大部分国内读者而言,安妮·埃尔诺这个名字还是稍显得有点陌生。

安妮·埃尔诺的作品到底有何独特性,她的写作何以从全球无数优秀作家中脱颖而出,得到诺奖评委的青睐?相信这是不少读者好奇且感兴趣的话题。

“小镇做题家”

按照当下时髦的说法,安妮·埃尔诺完全可以被称为“小镇做题家”。她在1940年9月1日出生于法国滨海塞纳省的利勒博纳,而童年是在法国诺曼底一个名为伊夫托的乡镇里度过的。多年的底层经验构成了安妮·埃尔诺文学的基本底色。

据安妮·埃尔诺自述,她从小的家境颇为一般:“我的父母经营着一个卖咖啡和香料的小店,在城市和乡村中间的一条路上,差不多五十米外,你就能看见田野。这个店几乎占据了我们所有的生活空间……”而正是在小店度过的童年时光里,让她感受到了“我跟我父母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就好像我们一直是生活在人们的注视之下。”

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她先后在鲁昂大学以及波尔多大学求学,并且最终于1971年获得现代文学高等学位,通过努力学习实现了阶层的向上流动。而在结婚后,她便开始远离从小生活的小镇。她起初在中学任教,后来在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了23年,退休后继续写作。

1974年,安妮·埃尔诺正式开启自己的文学生涯。在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名作《追忆似水年华》的启发下,她尝试以自传体小说的形式进行创作,以自身的经历或身边的人物及其社会环境作为创作主题。并且,在皮埃尔·布迪厄等社会学家的影响下,本身就作为“小镇做题家”出身的她非常关注社会阶层的差异,希望通过写作让读者看到社会的不平等。她用语言作为“一把刀”,用她的话说,撕开想象的面纱。

真正让她在法国文坛声名鹊起的一部作品,是在1984年获雷诺多文学奖的《一个男人的位置》。她以近乎非虚构的笔调冷静地描绘了出身贫寒的父亲以及从根本上塑造了他的社会环境。安妮·埃尔诺曾自述父亲对文学的认识:“没有人给他创造那种阅读的欲望。他只读完了小学,完成了基本的学习和计算,他12岁就被打发到农场里去工作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学习文学。”对于安妮·埃尔诺来说,阶层的巨大差异化给她带来了切身的痛感。

而在诺奖评委会主席安德尔斯·奥尔森的评语中,《一个男人的位置》这部作品一大显著的特点在于:“她的写作总是被一种背叛她所离开的社会阶层的感觉所笼罩。”这种阶层的差距感成为弥漫在她的写作的一大主题。而哪怕已是功成名就,安妮·埃尔诺仍自述:“现在我去巴黎,总有一种撬锁而进的感觉,总有一种不属于那里的感觉,我是住在城郊、来自乡下的姑娘,当我看巴黎那些富人区的人走路,他们的举止,我会有种人种学家的研究态度。”

写“我觉得无法谈论的书”

安妮·埃尔诺写作的另一大特色,就是贯穿于作品之中的羞耻感。她曾在《耻辱》一书中说:“我一直想写那种我以后觉得无法谈论的书,那种让我无法承受别人注视的书。”而这部作品试图解释的正是过去某个特定时刻父亲对她母亲的突然愤怒,一桩家庭内的“丑事”。

她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写自己人生中的一段亲身经历,比如她的一次出轨,或者是一次堕胎的经验,亦或者是父母之间的争吵,篇幅往往不长,而且非常坦白,故事乍看起来都十分私人化。一篇评论指出,安妮·埃尔诺的写作之核心是意识到“生活中那些最亲密的时刻,总是由其发生的社会环境所支配——因此探索个人,必将涉及对历史的深入调查……她看到,她最私人的经历根本不是属于她自己。”这种“把自己作为方法”的写作模式,让安妮·埃尔诺必须尽最大努力去挖掘自身的经历,直面内心的羞耻感,尤其是作为女性本身所受到的无处不在的道德压力。

安妮·埃尔诺的这种写作特征在2000年创作的《正发生》中体现得尤其明显。这本书讲述了安妮·埃尔诺在1963年堕胎的经历。小说里作为大学生的“我”是个穷学生,凭着聪明才智考上了法国的精英大学,却意外怀孕,为了不影响来之不易的学业,“我”必须找一个堕胎的方法。当时法国堕胎并不合法,并且堕胎者还会遭受非常多的道德压力,这是社会赋予女性特有的一种“耻辱”。

“你无法想象当堕胎是非法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没有人帮助你——无论是医生、朋友还是你的家人。他们都看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就像在我面前竖起了一堵法律的砖墙,它在对我说:‘停在那里,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在这种背景下,安妮·埃尔诺尽可能地记录下当时自己最私密最切身的内心体会,并把这种感受放置在社会的语境去审视。而这部小说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据此书改编而成的电影《正发生》还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许多中国读者对她的认识也是从这部电影开始的。

“安妮·埃尔诺显然相信写作的解放力量。她的作品毫不妥协,用平实的语言写得清清楚楚。当她以极大的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阶层经历的痛苦,描述羞耻、屈辱、嫉妒或无法看到你是谁的困境时,她已经取得了令人钦佩和持久的成就。”安德尔斯·奥尔森说。

写作是一种义务

《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马塞尔从一块泡在茶里的玛德莱娜小点心联想起了过去的美好时光,安妮·埃尔诺则从一张张老照片出发,回忆自己和同时代人所走过的悠悠岁月。

女性自我书写的形式风格非常多样。有的被埃莱娜·西苏称为“身体写作”,有的如玛格丽特·杜拉斯一样,用写作模糊生活真实,还有的则沉浸于内心感受,如娜塔莉·萨洛特在《童年》中力图捕捉的“前意识”和“潜对话”。

“她希望能像普鲁斯特那样彻底摧毁传统文化观念,一切重新开始。”被誉为女性自我书写先锋人物的安妮·埃尔诺,采用白描、片段式、无人称的创作手法,探索女性的内心世界和战后法国的平民生活。她说,“我叛逆了传统的文学创作,即我在大学所学习过的那些创作规则。”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法语副教授陈静在研究《悠悠岁月》的学术论文里感慨,“难怪这部作品要酝酿20年之久。”

译者郭玉梅,也曾谈到她的写作特点。实际上,她的作品大多建立在女主人公的私人日常,关于家庭、父母、爱情。其中表现最多的,莫过于展现情绪、体验和心路历程,她写堕胎、母亲的死、结婚、破裂、耻辱。有争议认为,她的作品“过于沉湎普通人的生活”“自我中心主义”,甚至是“恋己癖”。但这一切起点,是她从小对社会底层生存状况,尤其是女性生存的真实体验。郭玉梅说,“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窥探着小人物的内心世界”。

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法语译者黄荭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她书写的虽然是个人史,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大量的歌词、广告、新闻、标语等史料,穿插在个体叙事中,写出整整一代法国人的社会回忆。正如她自己所言,写作之于她是一种义务,一种让被统治阶层的文化出现在统治阶层语言中的义务。

“必须让我的母亲,一个出生在被统治的阶层,却竭尽全力想摆脱这个阶层的人的故事成为历史的一页,以便让我在这个我的母亲极力追求的,并且我已经进入了的那个能够驾驭文字和思想的世界里不觉得那么孤独,那么虚假。”安妮·埃尔诺曾这样讲道。在2000年,她说每天清晨的写作,“是对世界这个未知神灵的祭奠。”

早在1970年,她在日记里如是写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在世界上逐渐消亡的、并无分量的个体来说,写作是一种更好的存在方式。”四年后,她发表了第一部小说《空衣橱》,坦陈流产伤痛。

我们完全是在同一个世界上

安妮·埃尔诺在中国内地已经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代表作《悠悠岁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并于2021年再版。另一本,也是国内最早,是百花文艺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的《一个女人》。

《悠悠岁月》,这部历经20余年思考和推敲的杰作,使她当之无愧地居于法国当代一流作家之列。这部作品采用“无人称自传”的方式,“在自己回忆的同时也促使别人回忆,以人们共有的经历反映出时代的演变,从而引起人们内心的强烈共鸣,发现我们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译者吴岳添说。大到国际风云,小到饮食服装,家庭聚会,乃至个人隐私,无不简洁生动。在法国一出版,《悠悠岁月》就获得了当年的“杜拉斯文学大奖”。

作为短篇小说集,2003年出版的《一个女人》,精选了安妮·埃尔诺的三部自传体小说《一个男人的位置》(1983)、《一个女人》(1988)和《耻辱》(1997),其中《一个男人的位置》于1984年荣获法国雷诺多大奖。与这本集子同为“法国当代女性小说系列”丛书的另外两本小说,是德当贝尔《封闭的花园》和博纳费《岛上的光亮》。

这三部作品,通过回忆童年和少年生活,描述出身下层社会的她,如何按照父母意愿朝着布尔乔亚方向发展,父母如何不遗余力为改变家庭条件而奋斗。再后来,又与成为小商人的父母之间在心理上产生距离。

译后记里,译者郭玉梅回忆起当她读到小说《一个女人》中所描述的某些场景,“动情之处几次使我潸然泪下。”这也成为她从百花文艺出版社谢大光副总编手里接过几部作品后,决定着手翻译的原因。

实际上,在诺奖消息公布之前,上海人民出版社已经在今年引进了安妮·埃尔诺3本小说。其中,《一个男人的位置》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均为全新修订译名)仍由郭玉梅翻译。

另外一本《一个女孩的记忆》,在国内首次出版。安妮·埃尔诺重温了1958年夏天在诺曼底担任夏令营辅导员的经历,并讲述了她与一个男人度过的初夜。当他移情别恋时,她意识到她已经把自己的意志交给了他,像是没有了主人的被征服者。

安妮·埃尔诺为《悠悠岁月》中文版撰写了序言《致中国读者》,在最后一段她写道:

“我最大的希望是我的小说《悠悠岁月》——译成你们的语言使我充满喜悦——能使你们,中国朋友,接触一种法国人的记忆。一个法国女人的、也是和她同一代人的人所熟悉的记忆,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今天的记忆,在各种生活方式、信仰和价值方面,比他们几个世纪里的祖先有着更多的动荡。一种不断地呈现一切事件、歌曲、物品、社会的标语口号、集体的恐惧和希望的记忆。它根据对从童年到进入老年的各种不同年龄所拍摄的照片的凝视,同样勾勒了社会的进程和一种生活的内心历程。在让你们沉浸于这些你们也经历过——也许不一样——的岁月的时候,愿你们能感到,其实我们完全是在同一个世界上,时间同样在无情地流逝。”

“对女性的欲望、耻辱和智慧的一次深刻而勇敢的真诚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提供给晶报的新书信息中,有这样一句推荐语。三本书会在今年10月底推出。

来源│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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