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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故事008期 │石“破”天惊

来源: 晶报APP   2022-05-18 15:16:35

从大唐到深圳,一块千年墓志揭开一代日本遣唐留学生之谜

2021年12月1日,日本NHK频道的纪录片节目《历史侦探》正在播出《遣唐使的机密任务》。这档45分钟的节目以历史探秘为主题,制作得活泼生动,历史场景的再现,穿插着演播室专家的讲解,在日本播出的数十期颇受欢迎。

片子一开场,便是1300年前的东海,一艘船舶自难波(今大阪)出发,向大唐航行,身穿布衣头戴幞头的遣唐使在船头翘首期盼。公元七世纪初至九世纪末,日本先后向唐朝派出19次遣唐使团,每次派遣数百人。波谲云诡的大海,航行险象环生,他们历经劫难来到中国,执行的是什么“机密任务”?

第59秒,一块中国墓志出现在画面里,令节目组惊叹,尤其是落款赫然刻着的“日本国朝臣备书”。谁都不曾想到,这7个字,隐藏着1300年前遣唐使秘密行动的关键。

朝臣备,日本名下道朝臣真备(后改吉备朝臣真备),世人俗称吉备真备,曾两度入唐,与阿倍仲麻吕并称为最著名的遣唐使。他将大唐的天文、历法、音乐、法律、兵法、建筑等诸多知识传入日本,一度位极人臣,光耀史册。但离奇的是如今在日本却找不到任何一件确凿与他有关的文物,对于他的记录,既连篇累牍又如雾如幻。

片中那块被称为“李训墓志”的石刻,来自深圳望野博物馆的收藏,它是目前存世的与吉备真备切实有关的唯一实物。千年来掩埋于历史尘埃之中的史实,如今正在被唤醒。而深圳,也因为这块石碑,穿越时空,进入历史的谜局,成为大唐到日本两点连线中的“任意门”。

2022年的4月,深圳已经进入30℃的夏季,这座靠海的城市因为经济和环境的优势,成为中国第一大移民城市。即使在疫情时期,也随处可以见到外国人。

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也到处是来自西洋与东洋的外国人,这些阿拉伯人、波斯人、粟特人、日本人来到中国,有的是来做生意的,有的是各国使节,也有来留学的,例如日本来的遣唐使留学生。为方便管理外国人,唐承袭北朝、隋制,设鸿胪寺,主管民族事务与外事接待。据史料记载,凡各少数民族首领或国外使者来京朝见,“鸿胪寺负责辨其高下之等,享宴之数:远方来唐人士及朝贡使者,负责迎送接待;朝贡之物,先上数于鸿胪寺,由本寺估定其价值,定出回赐物品多少;凡高级官员死于京师,分别由卿、少卿、丞代表政府前往祭奠,并提供丧葬之具。”

前文所述震惊日本学界的石刻,就是鸿胪寺丞李训的墓志。

2019年12月25日,北京召开了一场规模不大却十分热烈的学术会议。会议的主题为“《日本国朝臣备书丹褚思光撰文鸿胪寺丞李训墓志考》新书发布暨学术成果公告会”,主办单位是深圳的一间非国有博物馆——望野博物馆。馆长阎焰和与会学者,对入藏的新史料《李训墓志》的内容进行了全面探讨。

当天日本NHK就在晚间播发了大篇幅的视频新闻;第二天,《朝日新闻》在报眼位置刊发了“吉备真备手迹”的导读。日本各大媒体如《读卖新闻》《日本经济新闻》《产经新闻》等也纷纷及时进行了重点报道。

半个多月后的令和2年(2020年)1月14日,日本皇室在皇居宫殿“松间”举办了改元后第一场新年“讲书始之仪”,作为皇室的古典传统活动,遵循惯例邀请知名权威学者进皇宫为天皇和家族成员们讲授知识。这也是令和时代,德仁和雅子首次以新天皇、新皇后的身份聆听学者们的讲书。大殿中央,讲书人的坐席正对着天皇皇后的书桌,书桌上放着讲书资料,天皇夫妇和其他朝野官员认真听讲。

在负责皇室事务的机关“宫内厅”的网站上可以看到,那天的讲书人共有3位,奈良大学荣誉教授古代史专家东野治之以“遣唐使眼中的日本对外交流”为题讲书,其中专门讲到了10余天之前在北京发布的深圳望野博物馆所藏“李训墓志”中出现下道朝臣真备(吉备真备)手书真迹的信息。

我与望野博物馆馆长阎焰渊源颇深。今年4月,我与阎馆邀约进行“李训墓志”的采访,驱车来到博物馆所在的龙华文化中心,一眼看到门口匾额上书金色“深圳望野博物馆”7个大字,为已故北京大学考古学泰斗宿白先生题写。穿过三楼博物馆展厅,阎焰将我接入他的办公室,室内如茫茫书海,一摞摞堆得比人都高,书中夹杂的彩色标签纸,透露出阅读的进度。一张书桌立于书海正中,兼具办公与会客功能,书桌对面挂着赫赫有名的曹操高陵出土“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的拓本,右边地面立着的玻璃框中则是我此次来访的主题——“李训墓志”的拓本。

见到我,阎焰直呼太巧了,他刚刚收到北大文博学院发来的电邮,称已将宿白先生的纪念文集寄出,“等了许多天,刚巧你今天来采访就收到这个邮件。”

是啊,我与阎焰的结识,源头就是宿白先生。2005年,30岁冒头的阎焰经徐苹芳先生推荐得见宿白先生,由此开始了十多年的问学。宿白先生也一直关心望野博物馆的发展和研究。2018年2月1日,宿白先生去世时,我第一时间采访了阎焰,并在当年2月6日的《晶报》刊发了一个整版。

历史充满了偶然性,而诸多的偶然性又导向必然性。阎焰并不是文博科班出身,但几十年潜心读书,如今他的学术研究影响深远;尤其是李训墓志的发现为中日交流、遣唐使研究补上了重要的缺环。他感慨道:“这20年来做文博和专业研究,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逆的轨迹,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晰的回想起来,第一次跟宿白先生打电话,约好去他家拜访,坐上出租车,走过街道时的所有场景。那一路,我靠着窗户,树叶的影子在车里边晃过。这个记忆如此清晰,使得我之后做的工作和今天遇到的所有,似乎都是为了证明,那天我坐上出租车就是后来一切的开始。”

我望着他身后的“李训墓志”拓本出神,我想我理解他要表达什么。一个唐朝微名官吏的墓志上,有后来权倾日本朝野右大臣的题书,而这块墓志又在一向不以文物产出见长的经济型城市深圳现身。

每个环节都是偶然发生的。

历史是线性发展的,但文物是点状存在的,时间长河将历史这条线慢慢湮灭,留下几颗遗珠一般的文物现世,文博人就像“历史捕手”,将散落的遗珠细细打磨,根据时代特征,将文物与文物、古人与故人之间的联系勾连,重新串起那条细线,还原历史风貌。这些线,也许一两代人根本串不完,代代传承,绵续接力,直到永远。

我的思绪跟随墓志穿越回大唐。

大唐都城长安,一派繁华景象,但因人口数量剧增,又连逢灾害,长安粮食产量不足。东都洛阳水路漕运发达,南方的粮食可以直达洛阳。为解决吃饭问题,唐玄宗频繁带着朝廷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搬家”。

开元二十一年(733年),长安所在的关中盆地大雨成灾,粮食歉收。第二年一月,玄宗就率领朝臣移驾洛阳。李训便是随行的一员官吏。临走时他对妻子王氏说:“陛下刚召见了京兆尹裴耀卿。裴耀卿建议疏通漕运,征调江淮粮赋,以充实关中。看来关中粮食问题会得到解决,你在长安照顾好家庭,我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回来。”

三年后,长安的粮食困局果然彻底解决,唐玄宗返回长安,但东都的美好一直在梦境出现。

只可惜,李训却没能回到长安。

李训就职的鸿胪寺,不仅管理外事工作,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年)之前,还负责其下设的崇玄署对寺院和道观进行管理。作为中层管理干部,李训在东都洛阳并不一定有官邸,而是住在办公地圣善寺的别院。

西京、东都佛刹林立。洛阳漕运方便,大量的西域胡人在此从事与丝绸之路有关的国际贸易,故形成一定规模的胡人聚集区。洛阳圣善寺与长安圣善寺相呼应。东都的这座皇家寺院规格极高,其中报慈阁为当地名胜,雄伟高峻,内置纯银巨佛。唐玄宗天宝进士褚朝阳曾有诗《登圣善寺阁》云:“华岳三峰小,黄河一带长。”可以想见,工作之余,李训常常登临高阁,观赏黄河、龙门的风光。

不料,随中枢机关到洛阳的仅仅5个月之后,李训突发疾病,于734年6月20日,身故于圣善寺别院。5天后,临时葬在洛阳感德乡。可能事发突然,他的墓志像是应急之作,为长35cm宽36cm的正方形,小小一块。盖面刻有篆书九字“大唐故李府君墓志铭”,志文共328字,由秘书丞褚思光撰文,记录了李训的大致生平,日本国朝臣备书丹(雕刻志文之前,先在志石上用朱色来书写志文,即为“书丹”)。

下道朝臣真备(吉备真备)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李训的墓志中?他们是否熟识?一切还要从17年前说起。

公元717年,年仅22岁的青年才俊下道朝臣真备(吉备真备第一次入唐时的名字)选入遣唐交流生,随第九次遣唐使团,入大唐交流。这次派出的使节与留学生及随员共计557人。

彼时的航海技术有限,从日本难波湾到大唐东部沿海,一路风大浪大,常常是有去无回。船在东海航行了7个月,同船有一位叫阿倍仲麻吕的,与吉备真备一样对大唐充满期待,二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吉备真备对阿倍仲麻吕讲起大唐的天文历法建筑算数,跟他约定一起学成归国大展宏图。但阿倍仲麻吕似乎有点犹豫,他感怀于书中读到的隋唐人繁花似锦的生活,眼前浮现的是对大唐的憧憬。回日本?他还没来得及想。

因长安严格限制外来使团入长安的人数,当年十月,鸿胪寺选定其中一部分留学生进入长安,并安排四门助教赵玄默亲自到鸿胪寺教授课程。入唐后,吉备真备依俗改名朝臣备,阿倍仲麻吕改名朝臣仲满,进而改为朝臣衡和“朝衡”,并用谐音的“晁”替换“朝”字,之后以晁衡之名声闻大唐。

这17年,下道朝臣真备在大唐是如何度过的,如今已不可考。现存史料《扶桑略记》记载:“下道朝臣真备,留学。凡所传学,三史五经、名刑筭术、阴阳历道、天文漏克、汉音书道、秘术杂占、一十三道,夫所受业,渉穷众艺。”从语言、书法、天文、经史到名刑、秘术等等,所学13门学科,足见其博闻强识。此外,根据其回国后的政治生涯,阎焰推测,与阿倍仲麻吕喜欢结交风雅文人的做派不同,下道朝臣真备目的性更强,其朋友圈主要是政治人物,尤其是各级官员,当然也包括鸿胪寺的官吏,“两人的路线大相径庭,由此也决定了两人命运的截然不同。”

在李训去世后,下道朝臣真备与褚思光一起,共同完成了李训的墓志。仅仅4个月之后,真备也踏上了九死一生的回国之路。

当年十月,下道朝臣真备携带“唐礼一百卅卷,太衍历经一卷,太衍历立成十二卷,测影铁尺一枚,铜律管一部,铁如方响写律管声十二条,乐书要录十卷,弦缠漆角弓一张,马上饮水漆角弓一张,露面漆四节角弓一张,射甲箭廿只,平射箭十只。”(《续日本纪》卷一二,作者注)随第十批遣唐使,由苏州启程返回日本。不料船一出江口,则遭遇云雾恶风,诸船漂荡,多船遇难。传言下道朝臣真备乘坐木船漂到种子岛,第二年才得以回到日本。

回国后的下道朝臣真备有了大唐学养的加持,仕途如履平地,受到圣武天皇、光明皇后的宠幸,746年,受赐“吉备朝臣”之姓,叱咤一时的吉备朝臣真备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750年,孝谦天皇即位,藤原仲麻吕开始专权,752年,遭受排挤的吉备真备在政治斗争漩涡纠缠之际,以遣唐副使身份随藤原清河大使第二次朝拜大唐。

也许是之前在大唐的17年学习中有过面见玄宗的机会,此次吉备真备入唐,获玄宗高度礼遇,玄宗特许吉备真备一行进入皇家书库浏览群书,并令画工画下藤原清河和吉备真备的肖像,以为恩宠。此外,唐玄宗还授予他“银青光禄大夫”称号。吉备真备归国时,唐玄宗任命阿倍仲麻吕为唐朝使臣,护送其回国,并特地对使节团赠诗相送。

出发之前,藤原清河与吉备真备一同到扬州拜访鉴真,邀请他向日本传戒,鉴真随遣唐使团于唐天宝十二年(753年)起航,开始第六次东渡。这次遣唐使团共有4艘船,其中藤原清河大使和阿倍仲麻吕所乘第一船没能回到日本,阿倍仲麻吕几经辗转从越南入境回到大唐,并最终在大唐度过余生。吉备真备和鉴真大师则分乘不同船只,先后抵达日本。

754年2月4日,鉴真大师一行到达日本首都奈良城,被迎进东大寺,3月,吉备朝臣真备以敕使身份向鉴真大师宣读了天皇的诏书。彼时鉴真大师已双目失明,但终于在日本与吉备真备会面,二人还是不免感怀涕零。

从此,吉备真备在日本政界扶摇直上,官至右大臣,他所带去的书籍,对日本朝廷礼仪、历法改革、艺术书法的完善和推进,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

1200多年后,2019年12月的那场发布会上,阎焰的新书《日本国朝臣备书丹褚思光撰文鸿胪寺丞李训墓志考》第8页,记载了他发现“李训墓志”的过程:“2013年冬月,得友信息。坊间一书法收藏爱好者家生变故,拟沽出一批书法拓片和几块志石解困。……随后友又告知,拓本和志石已整批沽售。唯留下一套精美的唐代楷书志石。目测原石很特别,志末落款‘日本国朝臣备书’。”

这块早年收藏爱好者得自厂肆市场的墓志原石,就这样被阎焰觅得,如今静静地躺在望野博物馆的展厅中。就是这块小小的墓志,勾连起1000年来,日本与大唐的传奇故事,也让地处南海之滨的深圳,得以闪现在特定的历史细线中。

李训墓志原文

大唐故鴻臚寺丞李君墓誌銘并序

公諱訓,字恒。出自隴西,為天下著姓。曾祖亮,随太子洗馬,祖知順,為右千牛,事文皇帝。父元恭,大理少卿兼吏部侍郎。君少有異操,長而介立好學。所以觀古能文,不以曜世。故士友重之,而時人不測也。弱冠以輦脚調補陳留尉,未赴陳留,而吏部君亡。君至性自天,柴毀骨立。禮非玉帛,情豈苴麻。惟是哀心,感傷行路。服闋,歴左率府録事參軍、太子通事舎人、衛尉主簿、鴻臚寺丞。以有道之時,當用人之代,驥足方騁,龍泉在割。豈不偉歟。而天与其才,不与其壽,梁在廈而始構,舟中流而遽覆。嗚呼子罕言命,盖知之矣。享年五十有二。開元廿二年六月廿日,以疾終於河南聖善寺之别院。即以其月廿五日,權殯于洛陽感德郷之原。夫旐以書名,誌以誄行。乃勒石作銘云。洪惟夫子,灼灼其芳。道足經世,言而有章。亦既來仕,休聞烈光。如何不淑,弃代云亡。其引也盖殯也,用紀乎山崗。

秘書丞褚思光文 日本國朝臣俻書

□时间节点

●公元717年,年仅22岁的下道朝臣真备(吉备真备第一次入唐时的名字)随第九次遣唐使团,入大唐交流。这次派出的使节与留学生及随员共计557人。

●入唐后,吉备真备依照风俗改名朝臣备。同船还有一位叫阿倍仲麻吕的遣唐使。

●史料记载,“下道朝臣真备,留学。凡所传学,三史五经、名刑筭术、阴阳历道、天文漏克、汉音书道、秘术杂占、一十三道,夫所受业,渉穷众艺。”

●吉备真备携带经典书籍,随第十批遣唐使,由苏州启程返回日本。不料船一出江口,则遭遇云雾恶风,诸船漂荡,多船遇难。传言他乘坐木船漂到种子岛,第二年回到日本。

●752年,吉备真备以遣唐副使身份随藤原清河大使第二次朝拜大唐。

●吉备真备归国时,唐玄宗任命阿倍仲麻吕为唐朝使臣,护送其回国,并特地赠诗相送。

●吉备真备与藤原清河一同到扬州,邀请鉴真向日本传戒,鉴真随遣唐使团于唐天宝十二年(753年)起航,开始第六次东渡。

●754年2月4日,鉴真大师一行到达日本首都奈良城,被迎进东大寺,3月,吉备朝臣真备以敕使身份向鉴真大师宣读了天皇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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