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恋恋电影院——疫情下的院线和电影人

深圳，四月末。

木棉树的枝头已不见英雄花的身影，“五一”即将到来，这座城市也将迎来热闹的时刻。街上、公园、商场里，人会渐渐多起来。而电影院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沉默得着实有点久了，多希望在那个不远的假期，人们可以走进它，点亮它，用笑声、惊叹、欢呼包围它。

4月5日晚上，深圳CGV影城的Suki发了一条朋友圈，已有22位观众迫不及待提前购买了第二天的电影票。曾几何时，22，这个数字根本不值一提。而在当下，它确如救命稻草一样牵扯着深圳乃至全国大大小小的院线，以及它们背后，所有电影人的命运。

恋恋电影院，它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

两年前，大家还在担忧电影院的生死，迎接影院复工就像庆祝节日般热闹。而两年后，电影院经历了关停、开放、再关停，一切已经见怪不怪。很多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电影院的生活，他们觉得，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只是一种休闲方式，并不是日常“刚需”，疫情之下，影院不开门是更安全的做法。

人们开始在家看片，投好屏、摆好薯片、可乐、鸭脖等零食，灯光暗下去，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感觉了。可是，那跟坐在电影院里真的一样吗？那独一无二的仪式感，真可以被彻底取代吗？

电影院拒绝相信，但数据如铁。截至今年3月18日12点，拓普数据显示，全国暂停影院数为5394家，其中，有84座城市影院全面暂停。

1

十二年前，《让子弹飞》横空出世，让人眼前一亮。从来没见过影城有这么多人，大厅里站满了排队买票的。记得一位北京影迷说，为了买到《让子弹飞》的川话版电影票，光排队就排了14个小时。

当县长马邦德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完歌，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地拉开车门，冲铁血十八星陆军们喊“起来！起来！一起吃，一起唱！”的时候，影院里所有人都跟着镜头，嗨了……

那也是国产电影全面繁荣的岁月，《唐山大地震》《山楂树之恋》，这些故事放到当下依旧毫不过时。2010年，中国内地总票房累计高达101亿元（包含海外进口片），这是有记录以来的内地单年最高票房。2011年内地总票房飞跃到131亿，2012年是170亿，中国逐渐成为全球第二大电影市场。

据说，有人光是《让子弹飞》就看了四遍。更有人因为好奇于银幕之下的拍摄故事，立志挖掘公众人物最真实的样子，毅然选择成为一名娱乐记者。是他们，用镜头记录下姜文在《让子弹飞》发布会的不羁和细腻——着一身红色西装站在台前接受欢呼与掌声，回答问题的方式总像他的电影一样锋芒毕露。是他们，曾经一天最多跑8个采访，扛着笨重的单反，背着笔记本电脑，脚踩一双波鞋穿梭在各个影院、片场，记录下那些台前幕后的忙碌和充实，热爱，让他们不知疲惫。

他们当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林丽。

2012年，彼时的林丽还在某电影公司做发行，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新片的宣传，当剧组来广东举办见面会的时候，她需要前期制定宣传方案、准备工作，跟随电影主创跑完整个宣传，后期落实媒体采访报道。能够和大银幕中的明星近距离接触、交流、合影，这是多少朝九晚五的职场年轻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啊！林丽总是说自己是“捡”到了好机会。

2014年，由于众多3D影片入市，深圳新开的大型购物中心引进了很多拥有IMAX或中国巨幕影厅的影院。据统计，截止到2014年底，深圳共计称得上小有规模的影院达到98座，2014年度深圳影院总票房达到10.9862亿元。恰好这一年，林丽所在公司下属的影城刚刚开业，急缺市场经理，影城离林丽的新家很近。所以，抱着“尝试一下不同的工作说不定能发现新机会，同时又能兼顾家庭”的想法，林丽毛遂自荐成为影院的一名市场经理。

那时候，很多热门电影的主创人员来深圳宣传，都会在影院举行媒体见面会，佟丽娅、张涵予、徐克、林更新、彭于晏、林志玲……多到数不过来。娱乐记者们采访采到手软，林丽作为筹办方，更是没日没夜地忙碌。彼时，每个周末，电影院的上座率都场场爆满。

2015年，全国电影总票房为440.69亿元，比2014年增长48.7%，创下“十二五”以来最高年度增幅。中国电影院线观影人次从2012年的4.57亿人增加至2015年的12.23亿次。至今仍然堪称经典的《战狼》《捉妖记》《老炮儿》都产自2015年，那一年不仅票房暴涨，也是国产影片口碑上升时期。

那一年，林丽把及腰长发剪成齐耳短发，干练中多了一丝“孕”味，她在见证中国电影院线高光时刻的同时，也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成为母亲。

但是，在电影院弥漫的爆米花香甜气息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生改变。

▲2018年《复仇者联盟》在CGV影城举办活动，吸引了众多影迷。

2

2015年之后，在线视频的快速崛起，对进电影院观影方式带来冲击，观影人次下滑明显。人民网2015年12月18日有报道称：网络剧《盗墓笔记》点击率27.54亿、《无心法师》点击率10.25亿，位居榜单前十的网络剧总播放量已经超过了125亿。2016年，中国电影全年457亿票房仅比2015年多了17亿元，同比增幅仅为3.86%。不断发展壮大的网络自制剧与电影、电视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彻底颠覆传统影视业的旧格局。

在三足鼎立的格局下，有人依然不忘初心，除了看电影，还想拍电影。阿瓜，就是这样一个人。

毕业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的阿瓜，学的专业是计算机辅助设计与制造，与影视专业一点不搭边，就是因为喜欢电影，在校期间参与创办了“深圳独立电影社”。

毕业之后，在经历过很多尝试之后，他还是割舍不掉对电影的爱。机缘巧合之下，2014年，他通过参与制作了几部网络电影而正式投身电影业。在阿瓜眼中，电影的黄金时代来了。而电影院线作为电影传播的重要载体，最需要好的作品，像阿瓜这样想当导演或者制片人的电影从业者，似乎看到了机会，一个很可能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于是阿瓜在2018年来到北京，与几名行业伙伴一起创立了“五更三点影业”，专注影视内容研发和制作，主攻院线电影。

阿瓜始终相信，仍然有大批观众会选择在电影院感受立体声和更身临其境的电影体验，这是在家里依靠一台电脑或电视所无法取代的体验。

然而，就在人们结伴同行，准备前往电影院以一场影片来结束2019年的时候，疫情伴随着过年的脚步先期抵达。

▲2022年4月2日，停业中的CGV影城。

3

2020年春节贺岁片，因疫情全部撤档。“史上最强春节档”没能履约，随后的情人节、清明、“五一”和端午节，上半年电影重要档期全部擦身而过；重要电影节、电影展等都未能如期而至，更有数千家影院倒闭。或许大家已记不清疫情发生之初的点点滴滴。但电影院的停业，让无数电影从业者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职业重创。

还记得林丽吗？疫情期间，她所在的影院关停7个月，林丽每天在家收集政府给企业的支持政策、与供应商协调影城临过期的产品。影院虽然暂停营业，但仍然要面临巨大的成本问题，场地租金、人员薪资支出……那段时间，林丽所在的影城基层员工每个月到手1000多元，林丽作为管理层也只能拿到40%的工资。

“复工以后一定能好起来”！林丽期盼着。终于，2020年7月20日影院重启，朋友圈里刷屏般奔走着这一好消息！大银幕亮起来了，但是，林丽脸上的担忧并未散去。虽然复工了，但影城依旧在亏本。上座率不超过30%，导致了新片不敢上，那段时期上映的影片均为经典老片重映，并没有吸引到很多观众去消费。既然外在原因不可控，影城只能内部压缩成本。对一些合同到期的员工不再续约，整个市场部也被裁掉了，员工一下子少了十几个人，林丽要同时负责市场部和运营部的工作，压力之大让她一筹莫展。

有时她会对着空荡荡的影厅发呆，昔日热闹景象如今只剩萧条。由于人手不够，影城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节日落地活动了。每天的工作日常变成了时刻盯紧的疫情防控，消杀、扫码、登记、测温、戴口罩，不敢落下一个环节。

谈减租也变成了疫情过后影院一直不变的主题。“每周就是去磨物业能否减免租金、水电费，给我们一些活动支持，难，真的很难，但是也要去磨。”

这场缓慢的侵蚀，洞穿了2020年，来到2021年。这年初，阿瓜的公司策划了一部冬奥献礼电影《神冰天降》，是一部讲述冰球的影片，如果能顺利在冬奥期间上映，势必会给阿瓜带来事业的新高。毕竟，北京冬奥会万众瞩目。

阿瓜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热情投入到项目中，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2021年中秋，当阿瓜前往哈尔滨与筹备团队会合时，遭遇疫情。在距离哈尔滨只有3小时车程的沈阳北站，他得到了哈尔滨疫情的消息。为了筹备工作能顺利进展，阿瓜又坐上了返回北京的高铁。

当疫情得到控制，情况终于稳定的半个月后，阿瓜终于来到哈尔滨与团队会合。随着堪景和筹备工作的开展，电影即将进入开机倒计时的时候，哈尔滨2021年第二次疫情又让一切被迫暂停下来。此时的剧组并没有放弃，大家都期盼着这次疫情风波能如常过去。所有人并没有因为疫情而停下工作，剧组开始利用酒店里的有限空间和资源进行了电影的模拟拍摄。副导演、美术指导都被临时拉来饰演角色。“时间暂停但是工作不能停，借着疫情的机会，我们尽量把前期工作做到最好。所有人对接下来的拍摄都充满着信心。”

当时间来到12月4日，在零星的疫情和短暂的安宁过后，哈尔滨因为新一次疫情颁布了第43号公告，要求所有非保障性商业门店一律暂停营业。因为剧组所在的酒店无法继续营业，阿瓜和团队即将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幸运的是，酒店在了解到剧组的遭遇和客观情况后，允许了他们在办理离开哈尔滨手续期间暂时留在酒店的请求。“那些天说真的身心疲惫，每天除了要去做集中筛查的核酸咽拭子，还要去医院做可以出具纸质证明的鼻拭子。一边打包邮寄自己的行李物资，一边还在查看可以落地的城市和能买到的车票、飞机票。”

遗憾的是，在经历过多次的反复和尝试，电影最终只完成了一小部分的拍摄。因为疫情，电影原本的预算已经超支，项目被迫进入新一年的筹备。《神冰天将》的上映，还将面临新一年的疫情和各种风险的考验。阿瓜在讲述这段过往的时候，说着说着还笑出了声，但是那笑声听起来却充满了苦涩与无奈。他心里的那束光，仿佛一点点黯淡下来。

事实上，阿瓜的经历只是电影行业的一个缩影，因疫情导致的剧组停工会直接影响电影的生产。这会产生连锁反应，停工后，卡在一半的戏会涉及到合约、资金方面的问题，时间成本增加后，不可控的因素也随之增多，特别是艺人的片酬、档期和摄制组的安排等，都会造成成本的增加和利润的下降。

据不完全统计，疫情期间仅影视剧行业就有大约60个剧组停拍、100个项目延迟，一季度全国6600多家影视文化机构注销。

阿瓜还说，困难的不只有电影公司、电影团队，还有演员、群演。“现在横店的群众演员都长期住在里面了，因为进出实施14天的隔离政策，索性就不出去了，他们拍完一部戏，就去隔壁剧组试戏，接到戏才能赚点钱，不接戏就没有任何保障，这是绝大部分影视从业者的生存状态。”

4

电影院何时才能开工复业，成了悬在每一位电影从业者头上大大的问号。但既然选择在低谷期继续坚守，那么只能谋求副业维持生计。疫情之下，活下去，成为唯一的目标。

林丽做起了微商，白天处理影城的工作、陪孩子、做家务、化身客服逐条回复顾客的每一条信息，生怕回复不及时失去宝贵的客源。晚上等孩子睡了，开始清点货品，学习产品运营知识，经常熬到半夜。

去年，她又做起了短视频母婴博主。内容拍摄很精良，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但是每次一想到她初入职场，在影院里各种忙碌、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总觉得，现在的她略显憔悴，没有了曾经的神采飞扬。

而阿瓜的电影公司也经历了一定程度的缩减。由于项目进度缓慢以及疫情的影响，公司经常只能以网络会议的方式联系和推进项目的进展。与此同时，公司还开展多种业务来应对电影项目周期长、资金流转率低的问题。阿瓜偶尔化身摄影师补贴家用，而公司的导演也开始尝试在抖音拍摄视频和直播。春节期间，父亲曾问过他，“现在大环境这样了，你们的电影还能继续拍吗？”阿瓜心里也曾出现过犹豫，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吗？现在是艰难的时刻，但是如果真的放弃，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据说，《神冰天将》目前依然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和推进之中，希望不久它就能来到各大电影院与大家见面。阿瓜相信这部轻松、幽默而又励志的运动喜剧电影，能为疫情下的生活带去一丝温暖和鼓励。

说到温暖，脑海中马上浮现出2021年，任达华携电影《误杀2》来深圳路演的场景。那天，记者们早早就来到现场准备采访，而电影厅外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影迷，大家架好相机，调试好麦克风，无数部手机也对准了主创人员……一切都和这座城市一样美好。

▲在疫情之下，影城空荡荡的。

电影院是值得相信的，它永远承载着人们对过去的回忆、对此刻的期盼和对未来的想象。它，是梦开始的地方。

当熟悉的龙标在大银幕上准时亮起，在“梦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片子的参与者。人们放空一切，在这里经历一场生活之外的旅程。正如蔡康永所说，“看电影的人，平常不敢放肆大笑的，放肆大笑了，平常不敢放肆大哭的，放肆大哭了。在人生里假装矜持的假装有品位的假装勇敢的假装男人气女人气的，都仰赖着黑暗的庇护，得到了两小时的假释。”这是电影院带给人们的无尽力量，这是其他任何观影形式无法替代的。

恋恋电影院，谷雨过去，便是夏天。

期待再见面，外面，已是骄阳似火；黑暗中，我们穿越了冬与春，彼此相拥。人们带着欢喜和期待而来，而电影院，给所有人一场梦的时间。

■致疫情下的院线和电影人2020-2022

停拍：约60个剧组停拍；

延迟：影视剧行业100个项目延迟；

暂停：全国84座城市影院全面暂停，全国5394家影院暂停；

注销：2020年第一季度全国6600多家影视文化机构注销；

上座率：2020年疫情期间深圳影院关停七个月，复工后上座率不足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