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010期│勇敢者游戏

眼前是6层高的阶梯。不断有男滑手飞身一跃，完美落地，让人看得热血沸腾，掌声和喝彩声一波比一波强，现场气氛快要达到高潮。

作为这场比赛中唯一的女滑手，面对眼前的障碍，六六第一感觉是害怕的。“已经站到这里才怯场？”六六心想不应该。为了能参加这次比赛，她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和想了很多办法。硬着头皮，她跳了第一次，毫无疑问，摔了。

她抓起滑板，又一次跑到台阶前。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摔倒了，又再站起来。

一直要重来、再重来，六六和现场观众心情也越来越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落在她的身上，有的是带着害怕的眼神。在此前多次的尝试中，她几乎摔得……让人不忍直视。

现场主持人也被她的执着所感染，用麦克风呼喊着：“这是我们全场唯一的女滑手，大家给她一点鼓励好吗！”全场观众开始齐声大喊起六六的名字。

她不愿放弃。即使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表演赛事，就算失败也没人会责怪她。她唯一需要挑战的是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得到真正的认可，而不只是鼓励。

比赛已经到最后的尾声。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没有时间再想太多了。六六纵身一跃，滑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弧线。

她做到了。一次成功的落地。全场气氛瞬间“炸”了。

这是六六第一次参加公开的比赛。此时的六六或许自己也没预想过，在多年后的全运会赛事中，自己还将站上真正的领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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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街头文化，滑板是用肉体与钢筋水泥斗争，一个阶梯、一个斜坡，都能成为滑手挑战的对象。这个由冲浪演变而来的街头极限运动，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少男少女们不断调整着身体姿态，尝试在飞起的一瞬间让滑板在空中翻转。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出现一点点失误可能就会重重摔倒在地，但正是这种热血贲张的感觉，让完美落地带来极大的成就感。

滑板是一项没有门槛的运动。只要有一块滑板，你随时都能加入其中。踩着滑板的人见面时，往往会以碰拳的方式热情地打招呼，然后一同潇洒地滑行。

六六正是被滑板这种自由、奔放的感觉所吸引。2008年上大学时，六六就迷上了滑板这项街头文化，一开始，她只是想着以滑板代步，但站上滑板，滑行在街头，风呼啸从耳边穿过，“就会感觉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很快，六六就找到了自己的滑板组织，“几乎像上了一个滑板系”。一次，她得知一家滑板公司正在招募女滑手拍摄宣传片，她便开始疯狂地给对方发自己滑板时的照片和视频，“几乎一有就发”。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锲而不舍感动了对方，最后她顺利被选中。

滑板很有趣的地方，就是会去到各个地方tour（滑板旅行），尝试用滑板丈量不同城市，用滑板去体验街头。而六六的第一站，正是来到了深圳。在元旦当天，从西安出发的六六一下飞机，就不禁感叹：“这座城市的气候真的太适合滑板了！”她迫不及待地把身上的棉衣棉裤都换了下来，开始畅想在这里滑板的感觉，“那时候就觉得，我想要的生活就在深圳。”

但六六的母亲一直希望的是，她能留在老家，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所以毕业后，通信专业的六六还是先在西安找到了一份对口的工作。但又是偶然一次机会，深圳的一家滑板公司抛出橄榄枝，希望她能来深圳。于是，六六换上滑板鞋，买上一张要坐两天一夜的硬座票，毅然选择背井离乡，一个人来到深圳。那时与滑板相关的工作不多，六六从这家滑板公司的基层做起，后面成为专职的销售，虽然收入并不高，但至少是自己热爱的行业。

在深圳的这段时间，她过着与滑板为伴的生活。那时她住在布吉，去蛇口滑板公园至少要1个多小时的路程。每天下班后，她就带着馒头和矿泉水到滑板公园练习，直到公园熄灯，她还依依不舍地跟板友坐在地上聊天。

为了不断打磨技术，也想着要挑战自我，六六开始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但在当时，女滑手称得上是凤毛麟角，几乎所有的比赛都没有划分男女组，很多时候，六六就是场上唯一的女滑手。实际上，相比男性，女性在力量和爆发力上都要略逊一筹。而在比赛中，评委对男滑手的动作要求是干净、利索，但对女滑手的要求，仅仅就是“做出来就好”。

因此，女滑手参加比赛最考验心态，有些女滑手比过一两次，但一直拿不到名次，自信心不断受挫，就可能不再参赛了。只有六六一直坚持参赛，一直坚持走“女滑手”的道路。后来，在一场比赛中，六六因为完成高难度的斜杆board slide而一鸣惊人，不仅在微博上迅速走红，还登上了美国一个女子滑板网站的首页。可以说，她就是中国女子滑板的先驱者之一。也正是在她的带动下，越多越多的女滑手受到鼓舞，参与到赛事之中。

当六六一直为自己的滑板梦奋斗时，一场变故，突然打碎了她的“滑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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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六六的父亲确诊癌症，住进了医院，每天都需要一笔金额不菲的医疗开支。六六回到陕西老家，看着病床上的亲人，心里不断涌现出自责：“我也不是小孩儿了。自己抱着滑板的梦想在外漂泊多年，不仅没有照顾到家人，也没挣到多少钱。”

六六说，那时候，她几乎是“恨”滑板的。为了彻底忘掉滑板，她尝试做过许多其它类型的工作，比如卖家具，那时的六六只有一个想法：彻底脱离滑板这项运动，过上另外一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不然看着别人滑，自己也心里难受，于是就催眠自己，说自己爱卖家具。”

虽然当时的六六在圈内已小有名气，但想依靠滑板为家人赢得体面的生活，仍然是遥不可及。这是一项非常年轻的街头运动。当时国内几乎没有职业女滑手生存的土壤。要成为职业滑手，一方面要寻找到认可你有市场价值、愿意赞助你的商业公司，为你提供基本的生活来源。其次，要当职业运动员，还需要面临极高的受伤风险，万一受伤了，无法恢复了，就会彻底断送滑板生涯。曾有一次，六六在滑板时韧带意外断裂，为了不影响继续滑板，她选择了保守治疗而没有动手术，因此休息了大半年才恢复。在受伤后再重拾滑板，六六说，“几乎就不会滑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这是运动员最难跨越的心理障碍。

但尝试了许多不同的工作后，六六总感觉“格格不入”。在深圳一家无人机公司做商务经理时，六六常常要对接客户，但她经常是一身短袖短裤长袜滑板鞋的装扮，而女同事们都是一身商务装，还穿着高跟鞋。领导见她这副装扮，旁敲侧击，提醒她注意形象。直到有一次，一位熟悉户外运动的客户认出了六六，很热情地和她打了一声招呼，领导才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原来你这么有名啊？”做了很多不同的工作后，六六才发现，其实只有她所热爱的滑板，才能带给她真正的成就感。

而在医院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六六第一次发现人生的无常。“也许几分钟前还在跟你说笑的人，几分钟后就永远离开了。人生就是这么无常，为什么不把握自己的命运，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就在2016年，又一枝意外的橄榄枝伸来，让六六重新燃起了“滑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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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国际奥委会全会表决通过，滑板进入2020年东京奥运会，这将是滑板项目首次亮相奥运会。会议上，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说：“我们想把体育运动带给如今的年轻人，而这群年轻人有很多的选择，我们不再期待他们会自己拥抱我们，反而是我们应该走向他们。”

在奥运的号召下，奔着冲击奥运的目标，各省市开始陆续组建起各自的滑板队伍。作为为国家奥运战略锻炼新人、选拔人才而设置的国内水平最高的综合性运动，2017年举办的第十三届全运会，也将滑板这一民间项目首次纳入到了大型官方体育赛事，也是第一次在大型官方比赛中有了专门的女子组。因此，这届全运会成为了各路滑板好手，尤其是希望冲击职业赛场的滑手们的第一场正式的试炼。

从网上得知滑板正式进入奥运项目时，六六一开始只是以曾经的参与者的心态，为这项运动得到认可而感到开心。但不久后，她就收到了陕西代表队的邀请，希望她能去参加备战全运会的封闭式集训：“听说你之前滑得不错，要不要来试试？”当时六六26岁，在26岁才成为职业运动员，六六自嘲说，“这叫高龄运动员”。但她必须得牢牢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她想证明，滑板也是一个正经事：“爸你看，我是个运动员了。”是父亲给她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块滑板。她离开了还在病床上的父亲，去北京参加集训。

跟以往的自由、随性的滑手生活很不一样，集训的生活简单而充实，每天早睡早起、要做许多的体能训练，其次才是滑板。虽然每天训练都很累，但六六觉得，相比“充满了犹豫的滑板之路”，“就是为了滑板而滑板”的这种有着目标感的滑板生活让她重新得到了安定感。

在全运会预赛中，六六成功斩获了滑板项目女子街式第一名，被视为夺冠的大热门。预赛后，六六选择回到深圳自己训练，每天上午自费体能训练，下午就坐公交车去板场。为了适应室外场地，六六还会在太阳最猛烈的时候滑板，结果皮肤直接黑了好几圈。

“六六还有10秒钟，她的终结动作应该会是heelflip（脚跟翻板）……”“啊……”在一声集体叹息声中，全运会滑板项目女子街式比赛正式结束。六六最终获得了亚军。对于这个亚军，六六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在赛后采访中，她说：“我已经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在滑板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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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后，六六选择了深圳，第一站就去了市民中心前的大广场上。这里有大平地，有着非常具有挑战性的长阶梯，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摩登街头。这里是滑手们的乐园。在这里，你常常能看到六六滑板的身影。“我喜欢在深圳的CBD享受如此奢侈的滑板生活。”

“全运会亚军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巅峰，但之后就不断下坠。”六六说。竞技运动有它非常残酷的一面，年龄对六六的运动生涯说，就是一个极大的障碍——东京奥运女子滑板项目的领奖台上，金银铜三位选手年龄加起来才不过42岁。随着年龄不断增长，“在之后的比赛中，我一路从冠军，到第二名，再到第三名……最后，我居然被淘汰出了决赛！”六六用力地笑了一声，同时用力地拍了一下手，生活苦涩但幽默。最终，在一年前，她选择了退役。

但这次，她决心不再离开心爱的滑板。她可以感知到的是，深圳这座城市有越多越多滑板的人。不仅仅是市民中心，深圳湾公园、保利文化广场、凯德公园一号广场……只要有空地的地方，就很大概率能看到正在滑板的人。滑板运动年轻、个性化的特质，正吸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其中。

这一次，六六变换了赛道，创立了自己的滑板品牌mirroir，并且开始做滑板培训等相关产业。一开始，六六还有些不好意思，背着认识自己的人，偷偷在广场上教学，很害怕被发现。“我是谁？我曾经是个冠军耶”。但后面她发现，找她上课的人越来越多，她就拉上了自己的一位队友，开始系统地传授滑板技巧。

因为经历过职业运动员高强度的训练，六六对滑板这项运动有着更高的要求，她不希望只是在广场上教人滑几圈，她想要传授街式、碗式等更加进阶的技巧。于是，她租下了一个地下室，购置了更多的滑板场地道具，算是开办了自己的工作室。

但因为缺乏经验，选址选得并不好，一下雨，地下室水满得都能游泳，有些学生来到一看，干脆称地下室是“鬼屋”。六六咬咬牙，把第一家门店开在了商场里，她的滑板事业也在此后走上了快速发展的轨道，从一家店，变成两家店，又开始规划更多的门店。

在六六的门店里，我看到许多正在学习滑板的小朋友，有几岁的，也有十几岁的。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在U型的滑道上学习操纵滑板，并且尝试各种跳跃动作。何时蹲下加速，何时在空中调转方向，都需要不断地练习和掌握。在我观看的几十分钟里，他们摔了好几次，但又站了起来，擦擦汗，喝口水，又继续摆弄自己脚下的滑板。“要学会滑板，就要先学会摔。坚韧、热情、从容，就是滑板的精神所在。”六六对我说。

“对我来说，参加竞技更像是一个附属品，就算不成为运动员，我也会坚持滑下去。”现在，六六把自己定位为滑板这项运动的推广者，“我相信，滑板这项运动每个人都能参与进来，因为这项运动的本质就是炫，就是展示自己。不管你滑得厉不厉害，更重要的是形成你自己的风格，塑造一个独一无二的你。”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