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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深圳④ 元故事 095 期 | 蚝乡盛宴

来源: 晶报APP   2022-09-20 17:17:06

2019年国庆节小长假,我在澳大利亚最南端的塔斯马尼亚岛度假,环岛自驾路过塔州最有名的大蚝湾,跟着攻略走进一家生蚝农场,现捞的生蚝,25澳元一打12个,挤上一些柠檬汁,真鲜!从不生食的我一口气吃了两打。

拍照发了朋友圈,有朋友留言:“是沙井蚝吗?”

那时的我断然想不到,3个月后,新冠疫情的袭来让这次度假成为不可知的未来里最后一次出境旅行;3年后,被疫情困住的我却因此打开了关于“蚝”的故事——省级非遗“沙井蚝”。

一只饭店里寻常的蚝,能有什么历史?我快速揭开蚝壳,却不想,揭开的是缓缓流淌的千年文化。这里面,不仅仅是一场场盛宴,更是沿海人民一次次征服海洋,又一次次拥抱大海的故事。

“沙井蚝”传承人忠叔(陈沛忠)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有一句让我印象深刻:“难啊,真的是难,但是我们不能辜负老祖宗。”

一、诗文

忠叔说的养蚝的老祖宗,可以追溯到东晋。沙井蚝,古称“归德蚝”“靖康蚝”,乃宝安之著名海产。

归德、靖康的名字让我想起,深圳有一阵流行一个关于地名的段子,大意是讲:南山是因为有南山,那福田、盐田真的有田吗?

福田有没有田我没有研究过,但是盐田是真的有盐。地处珠江出海口的深港地区,除了大面积的山地,只有少得可怜的滨海平原,这些平原由于盐碱高,农作物无法正常生长。但深圳开门见海,且“三面之水,皆咸”,盐业成了深圳古代主要的产业。

史料里记载,唐、宋时期,归德场(今沙井一带)、靖康场、东莞场(今南头一带)、官富场(今香港九龙一带)是广东的著名盐场。

沙井蚝的出名应归功于宋代文学家梅尧臣和苏轼的联名推荐。不知是否有关联,二人都留有一篇《食蚝》的诗文。

作为中国首席吃货文豪苏轼,不仅咏过橘子、颂过猪肉(东坡肉)、叹过荔枝,对沙井蚝也是非常上头。据崇祯《东莞县志》记载,1094年,苏轼被贬惠州,途经东莞,友人拿出蚝来招待,从此开启他新世界的大门,不仅时常托友人到归德买蚝,后来,苏轼被贬到海南,也不忘分享煮蚝攻略。

他在《食蚝》里写:“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炫完蚝,苏轼还叮嘱儿子,出门不要乱讲,不能让北方师友知道这种美食,担心因此而求贬岭南的人太多,分走他的心头好。

可能风声还是传到了北方,梅尧臣也吃到了,他在《食蚝》一诗中写:“薄宦游海乡,雅闻归靖蚝”。这里的归靖蚝就是古称“归德蚝”、“靖康蚝”的沙井蚝。

忠叔说,这是有关深圳名产最早的文献记载。

除了点出“归靖蚝”的名号,梅尧臣还写了这么几句:“传闻巨浪中,碨磊如六鳌。亦复有细民,并海施竹牢。掇石种其间,冲激恣风涛。咸卤日与滋,蕃息依江皋。”

这里面的“并海施竹牢。掇石种其间”,描述的就是被列为省级非遗的“沙井蚝民生产习俗”中的生产场景。

这也是我国历史上人工养蚝的最早记录。

▲陈沛忠(右一)开创了沙井蚝的新发展模式。

二、驯服

我来到沙井的第一站,是忠叔创办的“沙井蚝文化博物馆”。疫情期间,没有对外开馆,忠叔的秘书黄紫君接待了我。

打开大门,迎面就是一尊蚝民赶潮的雕塑。雕塑的右边,展示着从古至今人工养蚝的几种方式。

自古沿海人民靠海吃海,捞上什么就吃什么,尤其是蚝,其学名牡蛎,主要附着在海边礁石上,沿海的滩涂并不适合野生牡蛎繁殖生长,是什么让他们发现了人工养蚝的秘诀?

据说,大约一千年前,有一艘满载缸瓦的木船,航经珠江口时沉没在沙井附近海底。几年后,当地渔民偶然从海底捞起缸瓦片,发现上面都长着又肥又大的蚝,比从礁石上采到的要大得多,于是,渔民就想到“是不是可以人为地插上一些竹竿、瓦片,把这些蚝留下来?”

于是,南宋的沙井蚝民发明出了“插杆养蚝”,从此便能吃到肥美的蚝。

“只插个竹竿瓦片就能养蚝?不用洒点饲料吗?”我凭借有限的养鱼经验,猜测人工养蚝也是同样方法。

黄紫君笑了笑:“不用的,牡蛎天生就是喜欢附着在粗糙的礁石、瓦片上。”

其实,时至今日,养蚝也完全是一项“靠天吃饭”的工作,沙井蚝的养殖周期很长,起码要三到五年才能上市,在这期间,又会经历自然灾害、人工成本上升等困难。“从一年的育苗期到第二年搬到成长区,然后再到育肥期,蚝的生长过程中受到的威胁因素有很多,比如第一大威胁便是台风,其次是海水咸度。很容易就全军覆灭了。”

暂时没有办法通过人工干预的方式让蚝长得肥美。人类只是提供更多样更便捷的附着物而已。

“插杆养蚝”之后,沙井蚝民逐渐发明了瓦片养蚝、水泥柱养蚝、浮球吊蚝、筏式养蚝等。看似变化不多,但对蚝民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只是小小的几步技术进步,就花去了数百年。

早年,最难的就是采蚝,蚝民手拿两根柱子,将蚝附着的水泥柱从海水中夹起。水泥柱有多沉我不清楚,我拎了一下旁边浮球下面吊的蚝壳,少说也有40斤。

这比用筷子在火锅里捞牛丸要困难几百倍。

水泥柱不好移动,插在滩涂地里,遇到风浪容易倒,遇到海泥容易被淹没。后来,沙井蚝民便发挥自己的智慧,用绳子替代水泥柱,更灵活,可以吊在浮球下面,或者棚架上,垂于海水中,也方便捞取。

我想起疫情之前,每次从深圳湾大桥去往香港的路上,都能看到水里漂浮的蚝排。

“那它们吃的是海里的浮游生物吗?”我问黄紫君。

“对,螺旋藻,我们平时吃火锅煮个5分钟根本煮不熟的,因为它们胃里的藻还没熟。”

“螺旋藻?这不是几十年前很火的保健品吗?”

果然,这双倍加持的营养价值,让我有点相信那句民谚了——生蚝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老人的长寿果、小孩的智力库”。

▲浮球养蚝展示图。

三、三枝花

见到忠叔,我就更加相信了。忠叔年逾古稀的年龄,我见到他时,他还在跟水产公司的人开会,对于产品提点建议。忠叔现在是沙井蚝文化博物馆馆长、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沙井蚝民生产习俗”的传承人,从事蚝业50多年的他,在沙井蚝厂从工人做起,成为沙井蚝的领军人物。已经举办18年的“沙井金蚝文化节”,每年也都有忠叔策划,有时他还上台主持。

沙井蚝因为形似金元宝,嘉庆年间被称为“金蚝”。

要我说,这小小的蚝还真的堪比金元宝。清代的沙井,聚集了盐场、蚝场和码头,成为古时深圳的经济文化中心。

史料记载,沙井蚝业最发达兴盛的时候,蚝业人口1万多,蚝船350多艘,平均年产鲜蚝6500船,最高达8000船。

在长期生产过程中,沙井蚝已形成一整套成熟的养殖技术。生产程序有种蚝、挒蚝、搬蚝、撒蚝、开蚝等。生产习俗有打山口、流水定作息,集体协作等,还有拜天后、拜观音等生活习俗和民间信仰。

水产公司楼下的沙井蚝文化体验馆里,有一个村民捐赠的“连板”,乍看上去,形似小孩的滑板车,这是一种方便在泥滩上滑行的交通工具。这种木制的滑板,扶手的直木齐胸,横木板长五六尺,脚踩横木,手握直木扶手,脚稍用力往后蹬,就可以滑行,黄紫君说:“这是蚝民学习了东北的滑雪橇,回来改良的,可以在松软的泥滩上轻松滑行。”踩连板,常用于挒蚝、撒蚝等工序。

从海上打捞上来的生蚝,需要用到“蚝啄”。“蚝啄”一头尖短,一头稍长,呈弧形,中间安装木柄;尖短一头啄开蚝壳,另一头弧形的铁刮把蚝肉剥离出来。这个过程叫开蚝。

肥美的生蚝肉,做成各式风味不同的粤式美食:白灼生蚝、油煎芝麻生蚝、香炸脆皮生蚝、蚝仔煎蛋饼、蚝豉蒸腊肠等。在沙井,粗略估计,生蚝已有超过100种吃法,几乎每家饭店都有自己的拿手蚝菜。

黄紫君讲起自己父母的趣事,“我妈妈是蚝一村的,家里三餐都是蚝,我爸爸是疍家上岸的基围人,他第一次来我妈妈家吃饭,抱怨说‘这也太单调了,怎么只有蚝’。虽然那时候基围的疍家人比较穷,但是因为有田有地,吃的种类很丰富。他俩一个嫌对方家穷,一个嫌吃得不好,特别搞笑。”

“沙井三枝花,蚝肉进富家,蚝壳留自家,蚝汤送病家。”每年冬至开始,至第二年农历三月,是蚝最肥美的时候。吃完的蚝壳,还可以留着砌墙。在古代,大户人家或是宗庙祠堂才能用蚝壳砌墙,沙井现在还保存修建于清朝的江氏大宗祠,保留着蚝壳墙的外墙。

▲江氏大宗祠。

▲江氏大宗祠两侧的蚝壳墙。

四、富足

新中国成立后,除了陶瓷、茶叶,沙井蚝便是出口创汇的“宝贝”。沙一、沙二、沙三社区居民半蚝半农,既种田又养蚝;而蚝一、蚝二、蚝三、蚝四社区居民则全部以蚝为生,男人出海捡蚝,女人在家开蚝。

沙井蚝成为全国养蚝的一个标杆,1956年底,沙井将两个蚝业初级社合并,成立了沙井蚝业高级生产合作社,当年被国家评为“模范合作社”,当年产鲜蚝7万担,出口3000多担,蚝业经济产量创历史新高。1957年被国家评为“全国劳模集体单位”。

忠叔现在都记得,1958年,沙井蚝业合作社社长陈淦池到北京领回一张由周恩来总理签发的“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的国务院奖状,“他戴着大红花,全村像过年一样锣鼓齐鸣。”这个奖状现在就摆在博物馆里。

每到生蚝丰收的季节,村里人纷纷将家中养大的蚝送过来,成排的长队在水产公司外“打蛇饼”,非常热闹。忠叔就曾是水产公司的收购员。

从小就生长在蚝塘里的忠叔,高中一毕业就进了蚝业大队,什么工种都干过,作为厂里最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他跟工人一起研究怎么提高生产效率,最终研制了螺旋式蒸汽煮蚝器,把煮蚝时间缩短了一半,这让忠叔很兴奋:“没想到,自己还可以干这个。”

煮好的蚝经过晾晒做成“蚝豉”,煮蚝的汤过滤后继续煮,制成“蚝油”。“蚝豉”、“蚝油”是沙井蚝的拳头产品,经由香港远销海内外。

我在博物馆看到一块黑板,记录着“宝安县1978年-1982年蚝豉收购牌价”,生晒蚝豉的价格是305元/一担(100斤)。那时候普通工人的月薪也才几块钱。

博物馆里还有一台天平秤,小小的。我问黄紫君:“这是称蚝肉的吗?”她告诉我:“早年凭渔民证可以直接到香港去卖货,卖完就一袋一袋现金运回来。这是称港币用的。”

我在报社的资料库里看到过,有记者于香港回归祖国那年赴港出差,写道:“在公务之余,浏览市容时,九龙土瓜湾市场之海产档口赫然竖着一块木牌,上书‘深圳特产沙井蚝’7个殷红色大字,不由留步细观。但见牌子下面是一梳梳橙黄色半透明的蚝豉!在香港的市场见到家乡特产如此张扬地销售,心里头顿时热乎乎的,禁不住浮想联翩……”

有那么一段时间,沙井蚝民的日子过得相当富足,黄紫君说:“一船蚝运到香港,回来的船里就变成了电视机,那时候我们是最早看上电视的人。”

“不只是吃。蚝,在本地方言中与‘好’‘豪’谐音,蚝豉更有‘好市’‘好事’的彩头。于是当地人逢年过节、庆典祭祀,少不了蚝豉这一项。这种习俗以深港本地人(广府)为甚,又由深港的华侨带向东南亚和欧美等地华人聚居地。这种延绵数百年的民间风俗,积淀了岭南独特的‘蚝文化’。”忠叔说。

五、海洋

“沙井这片水域看着不大,怎么产量能这么高?”

“以前,从滨海大道到沙井,一路过来都是蚝田。”黄紫君告诉我。

我有点吃惊。

沙井西面的海古称“合澜海”(现交椅湾),取西江、北江、东江流来淡水与伶仃洋咸水交汇之意。深圳境内的茅洲河、沙井河经由此处汇入珠江口。

淡水咸水合流之处,正是蚝生长的最佳环境。

改革开放前,传统沙井蚝田共约6.3万亩,按照“三区养蚝”方法大致分为:黄田采苗区,后海、前海、小铲南北湾生长区;沙井交椅湾育肥区。

农历4、5月份,芒种前后,在黄田投放附着器,采到均匀的白肉蚝苗,之后放入前海、后海的生长区,待蚝苗长大,迁至沙井育肥区。

但可惜的是,随着城市工业的发展,茅洲河、沙井河排入大量废水,污染了整个海域,蚝作为对水质要求很高的贝类生物,生长质量也随之下降,“打开蚝壳,蚝是绿色的。谁敢吃蚝呢?”忠叔说。

“不能让老祖宗的传承在这里断掉,”忠叔开始艰难的救蚝之路,经过长达20年的考察和试验,上个世纪90年代,“沙井蚝”通过外移基地生产,开始在江门台山等地进行“异地养殖”。

“台山的海水不受任何污染。盐度、温度、浮游微生物、水质等都与沙井蚝原产地一致,养殖出的鲜蚝的品质与沙井蚝并无二致。”忠叔说,“目前,深圳已经没有本地蚝了。全部为异地蚝或进口蚝。”

这其中的艰辛不必言说,但也开创了沙井蚝新的发展模式。

如今,茅洲河、沙井河已岸绿河清,深圳的海洋保护成效显著、海底生态环境良好,“金蚝小镇”即将建成,每年的“金蚝文化节”,大家依然聚在一起比赛开蚝,“沙井蚝”以及沙井蚝背后的生产习俗,以一种文化的状态仍然活跃在深圳人的生活之中。

小小的蚝,传承千年,变化的是生产方式,不变的是一代代深圳人大无畏的姿态,敢闯敢试的深圳精神。

来源 │晶报APP

统筹:李岷

记者:谢晨星

制图:勾特

编辑: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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