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谈《克拉拉与太阳》：“我敬佩人类，哪怕我们有时行差踏错”

原标题：石黑一雄谈《克拉拉与太阳》：“我敬佩人类，哪怕我们有时行差踏错”

石黑一雄曾以《长日将尽》《别让我走》等作品斩获了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在内的诸多荣誉，他创作的第八部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再次登顶畅销书榜。这本小说讲述了一个太阳能“人造朋友”的故事，这个“人造朋友”最初是为了缓解一位人类青少年的孤独感而创造出来的，小说进一步探讨了人类生存体验中一些更深入的层面，例如我们对自己所爱的人有着关心和保护的本能，我们有被关注和被理解的需求，我们对死亡有着沉重的认识等等。这是一部感人的寓言式作品，肯定会为各类读书俱乐部提供丰富的讨论素材。

石黑在伦敦的家中接受了本次采访，他讨论了自己这部新作，谈到了获得诺贝尔奖和身为人父等体验，也分享了自己如何经历这次全球疫情的。出于篇幅等考虑，本次访谈经过了编辑和整理。

当我读《克拉拉与太阳》这本新书时，你之前的几部作品也同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那种证实我们拥有存在权利的深切需要，似乎是你众多作品的核心主题。你的许多作品似乎都在证明我们值得占据我们所占据的空间，而且我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并非虚无空掷。我想到了《长日将尽》里的男管家，我想到了《别让我走》里的克隆人，还有这本新书里的人造朋友克拉拉。你为什么会经常回到这样的一个创作主题？或者我应该先问这个问题：你是否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创作主题？

石黑一雄：是的，我觉得你说的完全正确。我会从不同的角度去创作，但都回到了这个主题。这样写作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我对人类十分着迷，而且因为我非常敬佩人类，哪怕有时他们也行差踏错。这样写作也是因为我喜爱人类，我们并不像牛或羊之类的动物，我们不满足于只是喂饱自己，然后繁殖后代，最后死亡。我们总会不断地问自己：“我做出了什么贡献吗？我是一位称职的……吗？”即使是一名罪犯，他都会质问自己：“我是一名好罪犯吗？我对我的帮派成员忠诚吗？”这些特征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面对这些问题，我们都想回答：我做得很好，不仅事业成功，而且对于自己身为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或是配偶的角色也都完成得很好。

《克拉拉与太阳》

[英]石黑一雄 著 宋佥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3

当技术与生物能够并置——如果真有一台既能读懂自然世界，又能准确理解人类社会的机器出现——那一定是作家讲述故事的成熟时机。近年来人工智能的发展情况有没有出现在你的创作思路中？面对日新月异的技术，你觉得应该赞美还是应该感到害怕——或者两种感觉都有？

石黑一雄：我想两者都有。一直以来我十分关注而且沉浸于这方面的阅读，也参与谈论过不少有关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的话题。这些年来我对这几个领域一直都非常感兴趣，但从未真的想过就这一主题创作一本新书，也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内容会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我的任何一本小说中。对于这些技术，我确实心存畏惧，但是……我也认为它们确实使人类拥有了一些神奇的全新可能，特别是在医疗保健方面。当然这其中也存在着巨大的危险，因此作为人类社会，我们必须进行自我重组整顿，这样我们才能从新技术中获益，而不是让它们破坏了我们已有的文明。

为人父母是新书《克拉拉与太阳》的其中一条情感主线。作为一名作家，父亲的身份对你产生了何种影响?

石黑一雄：如果没有身为人父的体验，我无法想象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或什么样的作家。一旦为人父母，你的视角就会发生转变。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你看待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样了。而且我认为，你的视角也会因此而拉长，你不再仅仅以自己这一生的长度来看待事物，你会以你的孩子一生的长度来看待事物，或者你的孙子的一生，甚至你的重孙子的一生。你看待生命的方式，我们在世上的存在，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发生在同理心和情感的层面。偶尔我会听见一些作家说，如果你有了孩子，你的事业就会变成一团糟。我认为这种想法完全错误，除非在你的心目中，一个作家的写作生涯就只是坐在书桌前写出一定数量的文字。

有时孩子确实会在工作时间影响大人工作。

石黑一雄：(大笑）艺术创作的目的本来就是尝试体验生活和反映生活。当然我并不是说没有孩子的作家就写不出深刻的作品，这方面我们有着很多很多好的例子。有的作家认为有了孩子会妨碍他们的职业生涯，我不同意这样的想法，我不认为为人父母是一件作家应该回避的事情。

2017年，你在诺贝尔奖获奖感言中说，获得这个奖项意味着获奖者“为我们人类的共同努力做出了重大贡献”。请问你指的是什么样的努力?

石黑一雄：自从被授予了这个巨大的荣誉——有些人认为这是一项面向在所有领域中努力的人的最高荣誉，我一直想弄清楚文学活动或者我个人是否值得与医学、物理、化学、和平一起位列这一份荣誉的清单之上。当然，现代的诺贝尔奖还增设了经济学奖。

我想说的是，文学当然也与其他事业同样重要，但这一点也是夜深人静时不免让我有些忧心的。为什么呢？你想一下，如果得不到药品，我们就会出大问题；如果没有了科学，或是失去了和平，人类会怎样？而文学，它真的值得被列在获奖项目名单里吗？而我自己又具备了代表文学的资格吗？多年来我一直这样说：如果你剥夺了阅读，拿走了文学，那你就拿走了在人类相互交流方式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些东西。仅仅掌握有关具体事实的知识是不够的，人类还需要通过某种方式来交流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我们必须能够向其他人述说，在身处不同情境时，我们都有些什么样的感受。否则，我们不知道我们所掌握的那些知识能有什么用途。

当我们为拍摄电影而创作故事，或者只是一些大家相聚时讲述的故事，这种交流和述说都是最最基本的东西。如果这类交流不存在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就会发生。这样的人类只会走向极度孤独的末途，人类社会的文明也将无法发挥作用。

清晨当你醒来，你总能感受到让你开始新的一天的第一股动力。请问这种激励着你的动力究竟是什么?

石黑一雄：和每个人一样，因为疫情等原因，我也会怀念有好友相伴的时光。经常在起床后，我会期待有一些活动可以参与，或是能够见到我想见的人。我喜欢和陌生人、老朋友以及我的家人聊天。与人交谈总是能让我兴奋不已，因为每次交谈总是能开启一些新的话题和思路。最近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认真思考，不仅要思考这场疫情，而且要思考我们这个处于西方世界的社会将要走向何方。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极富挑战性的事情，其中一些可能会令你感觉非常沮丧——我不想这么说，因为这种感觉实在很糟糕。但是，正是这些并不愉快的事情，才是激励我每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的原因。我想，“我要了解更多相关的事情。我要阅读，这本书很吸引人，书中的这些想法也很吸引人。”在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世界上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很多人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但这段时间绝不是一段索然无趣的年代。

本文作者Mary Laura Philpott 是将于2022年出版的小说《眨眼间我错过了你》（I Miss You When I Blink）和《防空洞》（Bomb Shelter）的作者。她对石黑一雄的访谈是为美国纳什维尔公共电视台“Words on Words”节目所作。

（翻译：郑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