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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湾区 001期 | 患难朋交廿五春:冼玉清与陈寅恪的一段因缘

来源: 晶报APP   2022-05-13 17:16:42

在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提到陈寅恪人生最后岁月里的两位重要女性,一是跟陈寅恪十三年的助手黄萱,一是同为广州岭南大学(后改为中山大学)的女教授冼玉清。

■蔡登山

冼玉清生于一八九五年,小陈寅恪五岁。她原籍广东南海县西樵镇,因此在诗文中曾自署“西樵女士”“西樵山人”,但她出生于澳门。澳门可说是她的精神圣地,在她的一生,诸如出生、开蒙、求学、避难、养病等重要经历都在澳门度过,她六十岁时在广州中山大学填写教职员卡时,在永久通讯字段上仍旧填上“澳门下环围一号”。

年轻时的冼玉清

一九○七年,冼玉清十二岁入澳门灌根学塾(即子褒学校),跟从中国近代文化教育革新者的先驱陈子褒学习,她不仅深受陈子褒爱国思想的熏陶,同时也因陈子褒师的影响,从而种下了热爱乡梓文史的情缘。冼玉清说“我一生受他的影响最深:也立意救中国,也立意委身教育。自己又以为一有室家,则家庭儿女琐务,总不免分心。想全心全意做人民的好教师,难免失良母贤妻之职;想做贤妻良母,就不免失人民教师之职,二者不可兼。所以十六七岁我就决意独身不嫁。”尽管如此,年轻的她仍不乏追求者,听秦牧说当初有位相当有名的教授曾追求过她:但冼玉清曾赋诗笑谈其事,其中两句是“香饵自投鱼自远,笑他终日举竿忙”,话说得相当决绝。

一九一六年,冼玉清二十一岁时,由其父送她到香港圣士提反女校(St. Stephen's College for Women)读英文。两年后转入广州岭南大学附中读书,又两年毕业,升入岭南大学文学院,奠下了研究岭南文史的基石。在此期间她还兼任岭南大学附中的历史和国文教员,开女老师教中学男生之始,后来成为著名的作曲家、钢琴家的冼星海,在岭南大学附中读书时,冼玉清就教过他国文。后来冼星海要赴法留学,冼玉清一次就拿出五百元资助他,这个金额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是相当可观的。一九四五年冼星海病逝于莫斯科,在冼玉清的《碧琅玕馆诗钞》有“及门冼星海逝世十周年纪念”云:“人民歌手早相推,天外虹霓气吐时。万里渡洋曾托母,卅年论学忝称师。‘黄河合唱’排山岳,‘救国军歌’壮鼓鼙。唤起众心齐奋发,遗音不配更追思。”她并自注:“星海以一九二三年从余学国文”,对于这位扬名国际的音乐家,冼玉清是与有荣焉。

冼玉清任文物馆馆长

一九二四年冼玉清以论文《中国诗之艺术》获得学士学位,并因成绩优异而留校任敎,兼治文史。正因为她对岭南文史有着真诚的热爱和坚厚的根基,故于一九二七年岭南大学收回华人自办时,首任华人校长钟荣光随即力聘她为博物馆馆长。是年,冼玉清才三十二岁,自此更与岭南文史结下了终生之缘。

冼玉清除了是位著名学者之外,还是位杰出的女诗人、女画家。她曾经在翰林学士江孔殷太史开办的兰斋家塾里,跟随岭南著名画家李凤廷学画。据学者朱万章说:“其实,早在一九二一年,冼玉清的伯父冼宝干便在其‘九如图’中称其‘笃学能文,兼工绘事’,这可能是关于冼玉清能绘的最早文本记载。”朱万章并考证出在冼玉清署有年款的画作中,最早的为作于“辛酉”(1921)的 ‘九如图’,最晚的为作于一九三六年的‘水仙图’。只是这些绘画或甚至操琴,对冼玉清而言,均视为‘余技’,偶尔为之。正如当时岭南大学国文系主任杨寿昌所言:“世人以冼君为画家为文人,皆不知冼君者也。我国女士之能文章者不少,而未有终身寝馈于学问者,有之惟冼君;未有以理学安身立命者,有之惟冼君;未有以化民成俗为己任者,有之惟冼君。”在年纪轻轻时,她已立下宏大的愿望矣!

一九二九年在江孔殷和杨寿昌的引荐下她拜见岭南诗宗黄节(原名晦闻,字玉昆),当时黄节到广州任广东省府委员兼教育厅长,而不久后因诸事掣肘,黄节遂坚决辞职,避居澳门,同年夏天冼玉清回澳门,再度与黄节见面。她曾回答黄氏询问作诗之法,云:“远溯风骚,以明诗人风世励俗、温柔敦厚之教,与骚人忠厚缠绵、言情叙景之法。近探汉魏诗之造意,与六朝之造词;而十九首之婉转附物、惆怅切情,与陈思王之隽炼喷薄、阮步兵之腴厚遥深、陶渊明之冲澹精拔、大谢之奇丽蕴凿、小谢之清发风华,皆为诗学不祧之祖。下及有唐一代诸家之变化,和李太白之风韵超迈、纵横飘逸,与杜工部思力之遒厚、沉郁雄奇,皆诗学当循之门径。”颇为黄氏所赞许,从此两位岭南诗人过从甚密,冼玉清更常读黄晦闻之《蒹葭楼诗集》,以学习其诗法。同年十月冼玉清复见黄晦闻于北京大羊宜宾胡同之“蒹葭楼”,并以其所作《碧琅玕馆诗钞》呈览,黄氏批曰:“陈想未除,陈言未去,独喜其真。”其意要其“务去陈言”,追求“真切”。冼玉清终身谨遵此教诲,黄节过世后,她在回忆文章说黄节时说:“昔节庵语我,丰功伟烈,成不成有天意存焉,至以区区作诗岂亦不可能成就耶?节在以此勉仆,仆以此勉学也。”节庵指梁鼎芬,他与黄节、罗瘿公、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由此可见,“蒹葭楼”沉雄郁勃去陈出新之诗风和沉潜笃定心无旁骛之治学精神,在在都是冼玉清学习之楷模,而最终卓然成家。

陈寅恪晚年在广东中山大学(右为助手黄萱)

一九三七年夏,冼玉清以《碧琅玕馆诗钞》呈给当时客居故都北平的陈寅恪之父陈三立,散原老人(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给予很高的评价,称其“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饰,自饶机趣,足以推见素抱矣。”并亲笔为冼玉清的书斋“碧琅玕馆”题写一匾。不久,北平沦陷,陈三立日夜忧愤,拒药治病,后竟绝食五日,于同年九月十四日以死殉国。这是冼玉清与江西义宁陈氏两代交往之始。

一九四一年陈寅恪受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地山之邀,任职客座教授,年底日军占领香港,当时港大停课,陈寅恪生活极其困苦,正如他诗中所云:“乞米至今余断帖,埋名从古是奇才。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当时客寓香港的冼玉清闻知,乃托人给陈寅恪送去四十元港币,虽然陈寅恪没有接受,但雪中送炭之谊,铭感五内,无时忘怀。在这次以“滴水之恩”为引线,但并未谋面的交会中,两人都感触到彼此精神情怀的融洽和贴近,成为后来结为知己的渊源。当一九六五年冼玉清逝世后,陈寅恪悲痛地写下一首挽诗。诗云:“香江烽火犹忆新,患难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战起与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币四十元相赠,虽谢未受,然甚感高谊也)。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

一九四九年一月陈寅恪受陈序经校长之聘,来岭南大学任教,在北门码头上迎接陈寅恪一家的队伍中就有冼玉清的身影。同年九月冼玉清出版《流离百咏》诗集,并赠之陈寅恪。陈氏为题曰:“大作不独文字优美,且为最佳之史料。他日有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者,必有所资可无疑也。”一向“以诗证史”的陈寅恪,无疑地视冼玉清的诗作有“史诗”的另一种意涵。

同年十二月,陈寅恪夫妇与冼玉清结伴作了一次郊游,即游览清代名胜漱珠岗纯阳观,这是陈寅恪晚年仅有的两次外游,也是他生命中的亮点之一。该地距离岭南大学仅四里,是当时许多诗人咏梅之处。漱珠岗有古松、怪石、幽梅,清静怡人。纯阳观(供奉“八仙”之一吕洞宾的道观)于清道光四年(1824)建后成为文人骚客附雅之所,题咏、纪游之作甚多,如李明彻、阮元、潘仕成都有纪事诗文或题字题匾,而“岭南派画家”居巢、居廉、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人均在此留下画迹游踪。

陈寅恪此次游观、看花归来,写有“己丑仲冬纯阳探梅,柬冼玉清教授”诗云:“我来祇及见残梅,叹息今年特早开。花事已随尘世改,苔根犹是旧时栽。名山讲席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游览总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台。”冼玉清以“漱珠岗探梅,次陈寅恪韵(己丑仲冬)”和之:“骚怀惘惘对寒梅,劫罅谁来讯落开。铁干肯随春气暖,孤根犹倚岭云栽。苔碑有字留残篆,药灶无烟剩冷灰。谁信两周花甲后,有人思古又登台。”此外,陈寅恪夫人唐筼在次年一月也有“同寅恪纯阳观寻梅”诗云:“乘兴寻梅梅已残,扶筇惆怅上高坛。暗香浮动任吹尽,俯见苍松独耐寒。”他们对于梅花太早开,只见残梅,未免有些遗憾外,他们都登临纯阳观的“朝斗台”(陈诗的“上高台”,唐诗的“上高坛”),那是华南地区唯一存世的古代天文观象台,系清朝李明彻所建,高两层,全用花岗岩砌成,他用以观天象,并完成他的《圜天图说》等天文学论著。次年一月十五日冼玉清在给史学家陈垣(字援庵)的信中说:“陈寅恪先生身体日健,常有晤言,前旬因登漱珠岗探梅,往返步行约十里,陈夫人谓渠(人称代词,此处指陈寅恪)数年无此豪兴,附唱和诗可知也。”

虽然冼玉清的学术生涯早在三十岁便正式开始了,但诚如她的自述:“僻处海陬,参考书不周不备。仓卒成此,自愧芜陋,修订尚俟异日。”而到五十年代,冼玉清的弘文修史之志得以充分地展开,也进入到其学术生涯的兴盛期。一九五○年夏,知名画家吴湖帆特意为其绘制了一幅《琅玕馆修史图》,并题“四园竹”一阕,祝其修史有成,斯文永翠。画面碧水环绕中,云石峰起,杂木葱茂,新竹万竿,馆舍掩映,冼玉清正据案修史。冼玉清获赠此卷后,乃广邀京、沪、粤三地文史艺术界的耆硕名流,歌咏题跋。共得二十七家的诗、词唱和,如商衍鎏、冒广生、龙榆生、吴眉孙、瞿宣颖、汪东、沈尹默、陈寅恪、岑学吕、邓之诚、陈云诰、张伯驹、柳诒征、顾廷龙、叶恭绰等等,非常特别的是题跋者们所歌咏的不是吴湖帆的艺术成就,而是图卷主人冼玉清的斯文操守。

吴湖帆绘的《琅玕馆修史图》

《琅玕馆修史图》陈寅恪题的诗句

一九五二年二月陈寅恪有“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三绝句,其一首云:“流辈争推续史功,文章羞与俗雷同。若将女学方禅学,此是曹溪岭外宗。”冼玉清治学严谨,其研究侧重史学,又以考据、艺文、人物为主,毕生致力于岭南文化历史人物的发掘与系统研究,开一代之风气。陈寅恪以曹溪六祖慧能南派禅宗作喻,给予极高的评价。一面赞誉她为学为文的沉实风格与独立精神,一面讥刺流辈丧失学术品格、趋炎附势的浮躁风气和不耻人格,藉以伸张“学术研究尤其治史一途,欲发扬真理,其至要正在于思想自由与精神独立”之主张。第二首云:“国魂消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恣雌黄。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此诗陈寅恪用了他最擅用的“今典”,陆键东就指出:“其时,新编的中国历史‘简编’一类的书籍在文化界大行其道,并成一统天下之势。陈寅恪连用‘桀犬吠尧’‘信口雌黄’两典贬之,直见电闪雷鸣之色。”陈寅恪痛骂了当时修史的“应时”之作,也同时肯定了冼玉清的著作自有见地,“文章羞与俗雷同”。第三首云:“千竿滴翠斗清新,一角园林貌得真。忽展图看长叹息,窗前东海已扬尘。”题诗三首均系唐筼女士代笔,有“玉清教授属题,庚寅大寒日,陈寅恪。”下钤“青园居士”朱文圆印及“寅恪”白文圆印。长卷现藏广东省文史研究馆。

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正逢旧历正月初一,陈寅恪赠与冼玉清一副由他撰写、唐筼手书的春联云:“春风桃李红争放,仙馆琅玕碧换新”。“碧琅玕馆”是冼玉清的书斋,位于中山大学的西北区,与陈寅恪在中山大学东南区的“金明馆”遥遥相对,冼玉清何其有幸,得到陈氏父子两代人先后题匾及写联。

冼玉清的书法

冼玉清的《九如图》有伯父冼宝干的题跋

一九六四年冼玉清到香港治病,留港约十个月,当时好事者却谣言满天飞,说她“逾期不归”,必定已经“逃港”了。殊不知冼玉清在香港立下遗嘱,将自己多年持有的香港股票全数捐给广东有关医院。同年十月她带着十万捐款返回广州,陈寅恪写了“病中喜闻玉清教授归国就医口占二绝赠之”,其一云:“海外东坡死复生,任他蜚语满羊城。碧琅玕馆春长好,笑劝麻姑酒一觥。”给予冼玉清“同情的了解”,并褒扬她的一身正气。

一九六五年一月冼玉清入住广州先烈路肿瘤医院。住院期间,毅然将遗产捐赠中山医学院第一医院等公益单位;并将毕生珍藏之文物书籍,分赠广东民间艺术馆、省文史研究馆及中山大学等单位。一九六五年十月二日冼玉清病逝于广州,幸运的是她没有遇到“文革”的风暴,而反观陈寅恪却在四年后,在目盲足膑之下,被红卫兵折磨致死。一代史学大师晚年“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令人不胜唏嘘!

冼玉清宁守孤寂,不谈婚嫁,兀兀穷年,专心致志做着补史证史的工作,这和陈寅恪的研究何其相似,他们在剧变的时代中找到了最后的精神寄托,虽然这段患难之交只经短短的四分之一世纪,但却带给两人无限的暖意!

冼玉清虽已故去半个世纪之久,但人们并没有忘记她。冼玉清一生清苦自律,撰写了诸如《广东艺文志考》《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鉴藏家考》《粤东印谱考》《广东丛帖叙录》《近代广东文钞》《广东释道著述考》等等,可谓硕果累累,其对岭南历史、人物、史志文物的发掘整理,“千百年来岭南巾帼无人能出其右。”她近乎“殉学”“殉道”的学术人生,就如同早年她的系主任杨寿昌所言的,她真正坚守岭南人文精神的风骨和操守。她留下三百多万字的著述,为岭南文史的发掘和研究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为纪念这位“才高咏絮簪花外”的岭南才女诞辰一百周年,澳门历史学会和广东省文史研究馆于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在澳门隆重举行“冼玉清书画图文展”,并出版了七十五万字的《冼玉清文集》和图文并茂的《冼玉清诞生百年纪念集》,而《冼玉清书画集》《冼玉清诗词集》都相继出版中,冼玉清对岭南文史的贡献将永存于岭南文坛艺苑!

■作者简介

蔡登山

一九五四年出生的蔡登山先生曾任高职教师、电视台编剧,台湾年代及春晖电影公司企划经理、行销部总经理。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主要作品有:《电影问题·问题电影》《往事已苍老》《人间四月天》《许我一个未来》《人间花草太匆匆》《人间但有真情在》《传奇未完——张爱玲》《百年记忆》《鲁迅爱过的人》《另眼看作家》。编著有:《徐志摩情书集》《柔情裹着我的心——徐志摩的情诗与情话》《消逝的虹影——王世瑛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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